黎湘病了一場,她的體質特殊,常年被力量護着,鮮少有災病。
黎海守着她,她一直沒能醒過來,夜半時發起了高熱。
許是傷心了吧?拳拳好意最終辦壞了事,倒不若從一開始便狠狠心,不摻和到人間瑣事中,讓天命自然降臨罷了。
黎湘一早便心知肚明,自己一人勢微,護不了整個世間,她明明清楚,也下定過決心不可亂給旁人希望。
她何嘗不明白,人心之欲不能被激發膨脹,可真有人哭天喊地找到山谷求到她面前時,她卻不顧大局地心軟了。
一步錯,步步錯,她為自己那點善心出谷,自以為是憑一己之力拯救人間災禍,卻終究高看了自己,她的的确确是沒有那個本事的。
祖神之名,她擔當不起,尚且不配。
如今甚至害死了人,她果真如最初擔心的那般,從一個想要賜福的神明,變成了一個帶來災禍的魔鬼。
黎湘的意識昏昏沉沉,紛亂的半夢半醒之中,她無意識地夢呓着,眉心擰成一團。
黎海歎着氣,輕手輕腳搬了水盆到床邊,浸濕了毛巾後敷在她額頭上。
婷汀深更半夜時趕回來了,她猶猶豫豫地徘徊在草屋外頭,直到黎海出來換水,推門瞧見她,意外地挑了下眉道:“怎麼不進去?”
“她有沒有罵我?”婷汀問道。
“啊……”黎海潑掉了盆中的水,從水井裡打了盆新的,“還沒來得及呢。”
“什麼?”
“沒醒過,病了。”
“……”婷汀怔了怔,奪門進屋了。
黎湘那副憔悴的模樣落入她眼中,婷汀伸手探向了她的額頭。
“這麼燙?湘兒她幾乎從不生病的。”
“可能是一時情急,受了些刺激吧。”黎海把水盆放下,把毛巾遞給婷汀,“你來吧。”
婷汀默默坐到床邊,浸涼了毛巾敷在黎湘額頭上,“我後悔了,當初就不該同意她接觸前來求神之人。”
黎海站在一旁,倒顯平靜,“陰差陽錯也未嘗不是上天注定,也許湘兒命中就該做上一遭神明,而如今也是時候該走下神位了。”
婷汀靜了靜,“說得是,湘兒還是适合隐居起來,安逸平淡也快樂地生活下去。做什麼拯救世人于水火的神仙,這責任太重了,我們湘兒可承擔不起。”
“世人自有命數,妄加改變自然的因果,妄動别人的命格,代價太高了。”婷汀歎息道:“得及時止損啊。”
“你可千萬保重,别死在湘兒面前了。”黎海瞥她,“否則我怕湘兒頂不住,随你而去了。”
婷汀切了一聲,“顧好自己吧你,我就是死也會死到外邊去,永遠不會叫湘兒知道。倒是你,幸好你沒有接受湘兒的力量,不然她現在還得同時挂心我們兩個。”
黎海聳肩,“起初沒那個資質被選中成為祖神麾下的人,我還遺憾自己身為兄長,好似拖了妹妹的後腿。現在再看,倒像是天注定了要留我生機,做個平凡人活下去也挺好。”
“是啊。”婷汀默默垂下眼睫,眸底暗光閃動,“平凡人也挺好。”
她想起最初見到黎湘時,那個孩子單純無憂,與谷外的瑣事煩擾完全不沾邊,臉上總是挂着甜甜的美好笑容,肆意地在山谷裡嬉笑,生活在至親的身旁,得到哥哥最大程度的庇護。
黎湘該做山谷裡穿透而過的清風,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她該是天際高懸的耀目太陽,熱烈真摯,永遠溫暖。
卻唯獨不該是為别人将自己強逼成一個神明,在沒有實質的供奉之下耗盡心血,最終卻又得不到任何的回報。
婷汀哀歎了一聲,兩年多的時間,看遍了人間真實的黎湘改變了很多。
她的眼中有着對萬千生靈的憐憫,她生性的良善令她無法對疾苦視而不見。這似乎就注定了她這個祖神要做的辛苦。
婷汀完全能理解黎湘面對死人時的愧疚自責,如果黎湘對此完全無感,冷淡視之,反倒不像是她了。
誰讓年少的祖神大人是個那般心軟善良的人呢?
婷汀憐惜地摸上黎湘的長發,“自私一點吧湘兒,比起做一個被捧上神壇的神明,還是先自己活下去再說吧。”
黎海在一旁輕聲道:“我們都得好好活下去。”
“嗯。”
“婷汀。”
“什麼?”
黎海微微揚着下巴指向水盆,“毛巾該換一下了。”
守夜陪床的事情就交給婷汀了,黎湘整晚睡不安甯,迷迷糊糊間呢喃着什麼,婷汀也分辨不出來。
天色尚未明亮之時,黎湘冒了一身的冷汗,像是在困擾的夢魇中好不容易掙紮出來了一樣,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眼前模糊,茫然地看向草屋房頂,眸中焦距漸漸分明,半晌後才找回了昏倒前的記憶。
黎湘偏頭看向伏在床邊睡着的婷汀,還有旁邊床上側躺着的黎海,腦中一時間還是空白的。
十幾個小時的昏睡時間裡,黎湘一直在盡力思考一個問題,而現在她有了想法雛形,急着想要實踐看看。
她翻身下床,木闆搭成的床咯吱響了兩聲,婷汀立馬就驚醒了。
“湘兒?你幹什麼去?”婷汀睜眼就瞧見她踉踉跄跄地沖出了屋門,緊忙追了出去。
黎湘進到了最近一片的藥田裡,微微張開手臂站在淩晨尚未明亮的天幕下,合着雙目似是在感應什麼。
“湘兒,你在做什麼?”婷汀止步在藥田外,不解地瞧着她的舉動,“你身體恢複了嗎?還是先回去休息……”
“姐姐。”黎湘的聲音輕輕的,在空曠的山谷之中幾乎被吹散了。她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什麼?”婷汀怔了怔,風?霧?還是别的什麼東西?
“你知道這世間真正的神迹是什麼嗎,姐姐?”黎湘轉過頭,隔着一段距離靜靜望着她。
“是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界。天知道這樣的生存環境最初是被什麼樣的人物創造出來的,又是被誰運轉起來的。”
“比起我身上來曆不明的力量,比起我人為所做的一切,更加神奇偉大的東西其實自然界一早便賦予了全部的生靈。”
“那是一種天然的、神聖的、不可見卻又與所有人息息相關的力量,或許輕易會被忽視,但那是我們生存的根基。”
“就像春耕幹旱時降下的雨,就像自然循環過程中被森林與海洋淨化的污染,看不見的不代表不存在,看不見的才是最真實的。”
“天上的日月星,地上的草木花,每一樣都是如此,鮮少引起人的特别注意,卻又從不缺席于每個人的生命之中。”
“我們總在汲取身邊所固有的一切,在意識到随眼可見之物的重要性後,再自發地去制造更多同樣的東西,用以供給生靈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婷汀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湘兒,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明,那也該是象征着自然的原始存在,而非是如我這般,隻能在借助天道規則的前提下,才能盡可能地創造改變,謀利謀福。”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神迹,那麼我們能在無限的規則下,共生于偌大地世間中,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神迹。”
“我很想見見那個最初制定了自然規則的人,也許我的力量就來源于那素未謀面的高級存在。”黎湘緩緩說道。
“但我想以我的身份是不配見到那種人物的,沒關系,我現在也隻想借助那位創世神明的力量,請神明彌補我的過錯。”
婷汀怔了怔,“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