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旋渾身惡寒，僵硬地站在原地，聽着花海之外神血族的歡呼。

她喉中似是被什麼堵塞了一般，壓抑得她惡心。

冰檸靜靜躺在花田裡，望向天空的目光空洞，像是在做最後的抉擇。

而正當此時，婷汀趕來了。

婷汀一陣風似的飄過來，瞧見冰檸心口插着的那根冰錐，滿臉的怒容僵在臉上，牙咬得咯吱作響。

她氣到眼底猩紅，渾身發顫，就連身軀都透明虛化了。

現在的婷汀，實則肉身早已消散，唯餘靈魂體未滅。若非是擔心冰檸，她早在冰檸降世不久便該離去了。

人總是會死的。

可婷汀逆天而為也要陪伴的冰檸，如今再次落得這麼個下場，被至親之人背叛捅刀，竟還不比得上一世。

婷汀咬牙切齒，冷眼打量着她心口處止不住流出的鮮紅，“你總是不肯聽我的話，你為什麼不肯聽我的？”

冰檸偏過頭，轉動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笑容，看得婷汀一愣。

很難形容冰檸那副神情究竟是何意，她淺淺的微笑中，包含釋然，也帶有決絕，複雜到令人難以辨認。

卻唯獨沒有懊悔。

冰檸至今也沒有後悔過自己所做的一切，盡管得到的結果并不如她期盼的完美。但那是世道與人心的錯，卻不是她的錯。

“我不會管你了，我不要你了！”婷汀氣急敗壞，就像是做家長的教訓威脅孩子那樣，說出了殘忍的話。

冰檸望着她，隻是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她看着婷汀被氣到扭頭就走，她知道婷汀就和冰刃一樣，并不認為自己會因為身上這點傷而死。

的确，她是世間最強大的魔力擁有者，是賜予魔法師生命的始祖之神。

沒有人有本事能殺了她，除了她自己。

婷汀也離開了白蘭花海，此地風起雲散，隻剩下了冰檸一個人。以及并不能被人所視的旁觀者音旋。

音旋看着那個人擡起右臂，直指天際，驟然釋放了強大的魔力，一陣濃烈的威壓直沖雲霄，刺向已然遍布裂痕的天空。

魔力挾着一道刺目的白光，與利器一般無二地捅穿了岌岌可危的天幕，宛如玻璃般脆弱的天空徹底崩壞。

激烈的震蕩發生于整個時空之中，脆弱的時空壁壘徹底崩塌了。

崩塌的不僅是冰檸所在的這一時空，而是連同一直不斷相融相碰的無數時空一起。

時空壁壘破裂，時空間的隔離消失，正以驚人的速度互相侵吞、融合，漸漸合為一體。

而被取代、被合而為一的原本時空将不複存在，最好的結果是能決勝出唯一一個可以繼續存在的時空。

但在這種不可抵擋的消亡過程中，哪怕最終能剩下一個自然運轉的時空，活在其中的生靈也未見得能保命。

音旋大驚失色，冰檸莫不是想要與各時空同歸于盡吧？

這一念頭剛閃過，她便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存在。

如果時空消亡，衆生寂滅，她與她所生活的世界又算是什麼？

冰檸平靜地望着天幕崩碎，還有時空的碰撞消融，她眼睜睜瞧着漆黑又帶着一串火紅尾光，形同流星的時空之壁的碎片墜落，砸在她的一左一右，在她周身燃起烈火。

她從懷中拿出一顆半透明的水晶球，看上去是煉制出來的某種魔法道具。冰檸将它冷不丁的往半空中扔去，水晶球蓦地一下變得老大，幾乎挨上了天邊。

音旋震驚地看着水晶球散發出奇異的光芒，将周遭存在的一切都吸納進看不分明内在的水晶球中。

然後她所在的這個真實的時空，刹那間變得虛無。

光芒，天空，土地，花草……一切都消失了，都被原樣複刻到了水晶球之中。

冰檸連同着音旋一起也被吸納進去。

音旋眼前猛地發花，再睜眼時發覺自己的位置一變未變，身周的景象也全然未改。唯一不同了的，是在水晶球内，天裂的末日之景再看不到了。

音旋一下就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情況了，冰檸是用自己的魔力煉制了一個巨大到難以估量的儲物裝備，容納了她所在時空的一切，或許也包容了崩塌着的其餘平行時空。

力量所至，自成世界。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存在，以及她所在的時空為什麼還算安穩了。

因為他們都生活在冰檸自造的虛假世界裡，早已被隔離出末日時代千年之久。

假亦真時真亦假。

音旋忽然很畏懼，誰又能想象得到，他們竟是一千年來都活在假世界裡，竟是差一點就無聲無息地死在末日之下了。

那他們原本真正的時空呢？徹底消亡了嗎？

容納他們存在的水晶球本體現下又在何處？誰在維持水晶球世界存續的魔力供給呢？

答案很快便揭曉了。

神明再度降臨于冰檸身邊，依然沒有顯露出真實的形态，但聲音清晰地傳入了冰檸耳中。

“你耗盡了魔力，就為了打造這顆水晶球的儲物裝備，用它來再塑平行時空，收容生靈？”愛琴不可置信道：“你知道魔力耗空後，哪怕是你也會死嗎？”

“我知道。”冰檸的回應顯得虛弱，聲音在微風之中好似一吹就散。

沒人能夠殺得了她，除非她自殺。這個結局，冰檸在為自己預言時已經看到了。

就在剛剛，冰檸完成了水晶球儲物裝備煉制的最後一環，将自己的魔力盡數注入到水晶球之中，加速魔法道具成型。

她将水晶球遞向了愛琴所在的方向，“交給你了。如你所願，我馬上就可以按照你的計劃，去找尋與我同源的靈魂了。作為回報，你幫忙看護水晶球，不過分吧？”

愛琴接過了水晶球，奇異的魔法道具憑空消失在冰檸眼前。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破不立，等到水晶球外真實的時空融合完畢，合而為一，的确有重新穩定運轉起來的可能。有朝一日，或許水晶球内的人還有機會回歸真實的世界……但也有很大可能，時空會徹底消亡，我們再也沒有家了。”

愛琴緩緩歎了一聲，“即使做最好的打算，融合過後能留下一個時空，但衆多平行時空的人，要怎麼才能共生于一個時空裡？”

“那就嘗試時間線上的魔術吧。”冰檸淡淡道：“将不同時空中的大家安置到唯一時間線裡不同的時間段，從古至今，從頭至尾，以我所在的時空為最末的時間線，我來為他們兜底。”

“可你就要死了。”

“我遺留在水晶球裡的魔力，足夠這個虛假世界運轉千年。”冰檸輕輕道：“我看到了我的未來，一千年後，我還會再回來的。雖然，那個時候已然依你心願找齊了同源靈魂的我，或許不能算是現在的我了。”

冰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我給外頭的世界一千年的時間走回正軌，也給水晶球裡的生靈同樣的時間與希望。千年過後，若是能成，我帶着大家回到真實，若是不成，神明大人……”

她凝視着虛空微微笑了一下，“願不願意耗費你的神力去維持虛假世界的運轉，選擇權交付于你。若是作為神明的你不忍衆生的隕滅，便别再寄希望于造物主的恩典，和你的同伴一起尋個更合适的地方，帶着水晶球走吧。”

“活不活的下去是命數，但認不認命，是唯一的變數。你說是吧？”

愛琴靜默了良久，“說得是，我會完成你的囑托，保護水晶球，護佑裡邊的世界。千年之後，無論情形如何，當你回歸這個世界時，我定等着你，與你一起，将大家帶回真實。”

冰檸點了點頭，朝虛空中伸出手，握拳，“神明大人，一言既出。”

然後她感覺到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與她的手輕輕一碰。

“驷馬難追。”

這一刻，承諾達成。

愛琴帶着水晶球離開了。

耳邊再次靜下來，冰檸重新望天，沒了碎裂天幕與黑暗的傾落，這平和的一幕她瞧着還有些不大習慣了。

心口處一直外流的血滲入身下的土地，滋養白蘭花綻放的越發明豔。

她感受到了寒冷，那是失血過多的表征。

曾經，她的哥哥在血液流盡之時，也是這般痛苦嗎？

冰檸閉上眼，身上一貫強大的魔力已經耗空了，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都說人臨死前會經曆走馬燈，冰檸如今閉着眼，眼前便閃過了她曾經美好的記憶。

她活了短短十餘載，結識了一些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在升雲殿裡過了段快樂的日子，與衆多神使打成一片。

她的夜曲宮裡為朋友設置了專門的房間，随時歡迎大家來玩，故而她家裡總是亮堂堂，熱鬧鬧的。

那些不客氣的家夥久而久之真拿夜曲宮當自己家，來去自如，連招呼都不打了。冰檸也不責怪他們冒昧，習慣了他們将煙火氣帶來自己身邊，彌補她千年來的寂寞。

婷汀帶她去看了海，飛到海中央尋覓鲸魚出沒的地點，靜靜等待巨大的海底哺乳動物飛躍出海面，濺起大面積的水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彩虹。

冰檸那時問婷汀，“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鲸魚嗎？”

婷汀搖頭表示不解，她也想不明白冰檸為什麼會喜歡海底龐大的生物，明明一般來講是陸地上的毛茸茸更讨人喜歡吧。

冰檸笑着給出了答案，“聽說過鲸落嗎？鲸魚死後沉入海底，遺體可以供養一套循環系統長達百年，很偉大的。”

“活着的時候是風景，哪怕死去也是奇迹，真是令人羨慕的生物。”

她話音剛落，一條鲸魚就在她不遠處忽地躍出水面，再一個猛子紮入海底，濺起鋪天蓋地的水花。

冰檸驚歎地睜大了眼，那一天，她如願看見了彩虹。

白蘭花海裡，冰檸嘴角漾起淺淺的笑意。

回憶是美好的，能在最後一刻看到美好的回憶，挺值得的。

一鲸落而萬物生，如今死她一個，換來億萬生靈往後千年的希望，也挺值得的。

冰檸釋然的輕歎了口氣，擡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窩處，停頓片刻後毫不猶豫地一劃。

她完整地取出了自己的眼球，劃出了一道深重的血霧。

冰檸沒能再睜開眼睛，她用最後一絲力量将眼球草草封印了，想要傳送到曼莎所在的地方。

她答應曼莎會治好她的眼睛，她承諾了的。

隻是她沒有想到，傳送到一半的眼球被婷汀截下了，最終沒能到曼莎手上。

她被迫食言了。

婷汀本是要再度去尋升雲殿的麻煩的，她甚至想去報複冰刃，卻沒想到半道會截獲了冰檸傳送向升雲殿的東西。

察覺到來源于冰檸的虛弱封印後，婷汀怔了好一會兒，心裡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慌亂。

她暫時保管了冰檸的眼睛，反身回到了白蘭花海。

她尚且還沒有趕到之時，白蘭花海外已經圍了很多人，因為此處毫無預兆地産生了一股強勢的靈氣，大半個神界都被吸引來了。

但花海外頭一層無形的結界攔擋了他們進去探查的腳步，他們隻透過結界看清了裡頭僵硬站着的一個身影。

是魔界的陌珀。

陌珀越回想冰檸臨行前的反應越害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麼，但直覺告訴他，他應該立即找到冰檸。

于是陌珀來到了冰檸與哥哥相約的白蘭花海，卻沒想到，在此見到的會是冰檸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