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家常菜,霖鈴擅長這個,做的都是蘇映溪素來喜歡的口味。
夏日炎炎,霖鈴還磨了新鮮紅豆,做了份沙冰擺在桌子正中,盤頂冒着清涼的白氣。
蘇映溪打量菜色,在桌旁落座前擡手揉了揉霖鈴的頭發,以示贊賞。
婷汀打量她的神色,道:“下午挺開心的?”
“嗯。”蘇映溪沒否認,接過了被摸頭後紅着耳尖的霖鈴遞的筷子。
“不排斥玄雲?”婷汀追問。
“不排斥啊,為什麼排斥?”蘇映溪笑呵呵的,夾菜開吃。
“也好。”婷汀瞧着她态度不似作僞逞強,安下心來,轉而道:“你今天下午去神使森林,錯過了來串門的客人。”
蘇映溪擡眼,“誰來過了?”
“冰刃。”
“……”蘇映溪頓了下,片刻後,她輕輕“哦”了一聲。
婷汀沒錯過她的每一絲神色變化,很快道:“你若是不喜歡,我下次不叫他進門,有的是辦法讓夜曲宮屏蔽他。”
“不必。”這一念頭被否,蘇映溪悠然道:“該見就見,又不是仇人。”
刻意回避才顯得放不下,真正的釋懷是順其自然。
婷汀點點頭,不再說了。
吃過飯,她特意留了點肚子吃沙冰。
紅豆磨的細膩,放了冰糖腌制,入口軟糯冰涼,能撫平夏日氣溫帶來的焦躁。
蘇映溪舒服地靠着椅背,閉了閉眼,悠悠歎息一聲。
“少吃點,别貪涼。”婷汀囑咐道。
“哦。”蘇映溪癟癟嘴,不情不願的。
霖鈴笑着收走了桌上的碗筷。
入夜,蘇映溪靠着床頭,閉了屋中大燈,隻點亮床頭櫃上的小夜燈。
她歪着頭,目光直勾勾地注視着夜燈不算明亮的光芒,一圈七彩的光暈映在眼底。
婷汀敲門進來,手上端着杯溫過的牛奶,“把這個喝了,睡個好覺。”
“嗯。”蘇映溪順從接過,一仰頭将牛奶喝盡。
空杯落回婷汀手裡,她道了聲“晚安”,便想退出房間。
但蘇映溪拽住了她的衣角。
“姐姐,好晚了,今天陪我一起睡吧。”
婷汀怔了怔,半晌沒反應過來。蘇映溪的聲音軟軟的,擡眸望向她的目光亮晶晶的,跟撒嬌沒有分别。
她心中感慨,這孩子究竟有多久沒這麼向她撒嬌了?她還以為,她們之間的芥蒂,沒個十年八年散不盡呢。
婷汀當然不會拒絕,她将手中空杯往櫃上一放,坐到床沿。
蘇映溪身形向下滑,頭枕到枕頭上,又向婷汀靠了靠,蹭到她懷裡才算完事。
婷汀頗有幾分受寵若驚,擡臂将人摟到懷裡,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覺。
不過倒也不用她哄,蘇映溪的身體本就沒恢複完全,靈魂受創導緻身心疲憊,整個人累得要命,沾到枕頭後就陷入昏迷式入睡。
婷汀安撫似的摩挲着她的肩背,聽到她的呼吸聲很快平穩,俨然已經睡熟。
婷汀沒有松開懷抱。
她悄無聲息地探查蘇映溪的身體狀況,相較之前沒什麼痊愈的迹象,卻也沒惡化。
室内安靜,婷汀閉了唯一發亮的夜燈,偌大的卧室裡就剩下兩道交錯起伏的呼吸聲。
她當然能察覺到蘇映溪不對頭的地方,這孩子今日一整天都不對勁,但她不想再逼問。
至少,隻要人還好好活着就好。
現在沒什麼能傷害到她。
婷汀安慰自己時,冷不丁的,蘇映溪在她懷裡劇烈一抖。
“……”年長者皺了皺眉,透過屋内實質般的黑暗,看到小姑娘同樣蹙緊的眉頭。
做夢了嗎?
到底是夢到了什麼,才會令她如此不安?
婷汀不明所以,默默将人摟緊了一些。
興許是感受到依靠,蘇映溪緩緩放松繃緊的身軀,慢慢安靜下來。
直到次日天明。
睜眼時,蘇映溪眼前一片朦胧,尚且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她險些被魇住,她在夢裡看到了最令她恐懼的景象。
天崩地裂,黑暗侵襲,人間被毀,生靈隕滅。
無數的平行時空,相似卻未必相識的面孔,熟悉的街頭巷尾,嘈雜的人間回響……
一切都被吞噬,随着時空之壁徹底崩塌,家園被碾壓成齑粉。
蘇映溪心有餘悸,冷汗倏地滑過額角。
如果她選錯了路,如果她最終失敗,沒能如諸神所願,賦予人間嶄新生機……
那麼她所夢之景便會侵入現實,成為她死前最終所見一幕。
太陽穴不受控制地蹦,她的神經似乎出了問題,甚至全身都在痙攣。
蘇映溪張了張嘴,喉嚨仿佛被堵死。她用力吸氣,争取偷生的氧氣。
有人幫她擦去冷汗,抱她坐起來靠着床頭,将溫水喂到嘴邊。
蘇映溪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兩口,溫水穿過喉嚨,她逼迫自己放松,以緩解神經性的痙攣。
“冰兒,怎麼了?”婷汀的聲音響起。
蘇映溪側目去看,正對上了婷汀擔憂不已的目光。
“沒什麼。”她避重就輕,“做了個噩夢,差點當真了。”
“……”婷汀知道她在說謊,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因為自己守了她一夜,将她無意識的恐懼看在眼裡。
昨夜蘇映溪縮在她懷裡,緊緊蜷着手腳,十分沒有安全感。
婷汀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将人抱緊,釋放些安撫的魔力,輕聲哄着,卻也沒什麼效果。
婷汀從沒見她如此害怕什麼,哪怕是當年被危及性命,她都沒有這般害怕過。
是什麼能折磨到現在的她?婷汀百思不得其解。
“沒事了。”蘇映溪笑了笑,繞開她下床洗漱。
躲在衛生間裡,倚着冰涼的瓷磚,蘇映溪合目幽幽歎了口氣。
時間不等人,她不剩多少時間了。
廚房裡,霖鈴已将豐盛的早飯準備好,一見兩個主人出門,便喜滋滋的端了盤子碗到桌上。
小蛇沒察覺主人們之間的不妥。
蘇映溪食不知味地随便吃了幾口,夜曲宮外日光明亮,她透過窗子看了幾眼,便說要出門走走,獨自離開了。
婷汀凝視她的背影,猶豫再三,沒有跟蹤。
蘇映溪去了晴空學院,天氣炎熱,學生們就要放暑假了。假期雖未到,但大家的心都飛遠了。
她上了教學樓頂層,除去她的班級外,另外兩個原本空着的教室也有了人。
被征去神界賣苦力的前輩們回來了,回歸平凡正常的校園生活,當起了乖學生。
顯然,他們很享受當下的平靜,比起在神界時的朝不保夕,如今的安逸實屬難得。
蘇映溪在自己教室的後門探頭,“噗嘶噗嘶”兩聲,對上了暗号。
同學們回頭,驚訝地看到了那張熟悉的笑臉,班裡一時炸開了鍋,氣氛頓時高漲起來,把隔壁兩個班的學長都引出來了。
“音旋!”
“你怎麼回來了?”
激動之餘,他們猛然意識到對方的身份今非昔比,又誠惶誠恐地糾正稱呼,喚她“冰檸大人”,或是“祖神大人”。
蘇映溪對此全不在意,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吧。
她是來探班的,看着大家都還很有精神的模樣就放心了。陪着同學們聊了一會兒天,她告辭,下了一層樓到校長辦公室,去見見蒂蘭。
蒂蘭見到她的反應,并不比同學們自然多少。她本能地還是那副生怕忤逆祖神的模樣,一見她便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雙手緊張地揪着衣角。
看得蘇映溪無奈。
“這些日子還好嗎?”
“當然好,托你的福。”蒂蘭道。
這副下屬給上級拍馬屁的作派,蘇映溪瞧着實在别扭,但也沒說什麼,象征性地關切幾句,今日全當是來與蒂蘭告别。
她很快離了晴空學院,穿時空門去了魔界。
陌珀見到她的反應就正常多了。
莊嚴的魔尊大殿裡,二人并肩走着,陌珀讓了高位給她坐。
“沒了魔法杖鎮壓,聖靈火山近日還安分嗎?”她問。
“安分,雖沒了鎮壓之物,但你解決了三界煙瘴,靈氣日益反哺,也足以應對火山了。”
蘇映溪點點頭,“魔界交給你,我放心。”
陌珀撓撓頭傻樂,卻又很快意識到不對勁,他面色微變,反問道:“什麼叫交給我放心?你這話聽起來,像是要去個很遠的地方,将三分之一的天下托孤給我。”
“差不多吧。”
“……”猶如當頭一棒,陌珀臉上的笑意霎時僵硬。
蘇映溪瞥他一眼,“幹什麼這副死人臉?我隻是去出個差。”
出差?陌珀愣了愣,問:“出什麼差?去哪兒啊?”
蘇映溪不答,隻道是秘密。
陌珀不死心,追問道:“還回來的吧?對吧?”
“嗯。”她話音堅定了一些,神色也隐隐變了。
“會回來的。”
一定會的。
得了她一句保證,陌珀便放心了,高興地喊人去做桌好菜,招待她在魔界吃午飯。
蘇映溪接受了。
魔界的菜與人間大同小異,總歸都是依照蘇映溪的口味做的,她整體滿意。
飯後,她在魔界悠閑晃晃消食。陌珀陪着,他不像魔尊,像個小跟班。
“魔界的陽光很好。”蘇映溪擡眼望向頭頂,正午的陽光炎熱,火辣辣的。
“托你的福。”陌珀下意識道。
蘇映溪沒吭聲,從今往後若還想要看到這股陽光,倒真要托她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