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雙眼酸澀,低頭緊緊閉了下眼。
難怪,難怪他當時甯受靈器反噬也要殺明禮之,難怪他殺人時要那樣去抽人脊骨,難怪他的身上無有殺業。
——這本就是道門欠他的。
淮序君是昔年父母神疼愛的孩子,即使滄海桑田變幻,父母神早已沉睡千萬年,天道也依舊對他偏寵一分,準允他親自報此血仇。
“……我似乎有許多年沒有殺人了。”
李渡與他目光一對,又立刻側眼避過了視線,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聲音輕得仿佛隻在對自己說話。
“沒想到如今再一出手……殺的卻是昔日同門。”
裴容與沒有回應,隻是不作聲地看着他。
李渡在他的視線裡心神一顫,忽然間發覺自己說錯了也想錯了,他不該那樣想,更是斷不該開口這麼說。
他又突然想起自己在戰局中的那一晃神——
君上,君上當然不會在意,即使是當年未經災苦的淮序君,也斷斷不會在意。
會在意的從來都隻有他自己。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他真是狼狽得無可救藥。
大雪落下,地上幾十人汩汩的血也在幾個瞬息間凝成了冰。
李渡從儲物袋中取出紙傘,在裴容與的目光裡走到他面前。
紙傘撐開,遮擋住兩人頭頂飄落的雪,李渡的身量比他差得太多,為他撐傘的時候隻能費力地舉着手。
裴容與垂眼看着他,擡手想去碰他的側臉,被他躲了下避開了。
他動作一頓,用指腹擦去了李渡眼下被濺上的一滴血,又順手把他亂了一點的鬓發别去了耳後:“可有受傷?”
李渡抿了下唇,有點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連開口後稱呼他什麼都想不出,最後隻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裴容與注視着他的神色,很輕易地看出了他的心思:“想叫我什麼?”
李渡呼吸一滞,依然隻是不出聲地搖頭。
“我在問你,回答的時候要看着我。”
“你若還是把我當作道侶,就不該害怕看我,”裴容與扶了下他手中的傘柄,它因為動作的艱難略有一些歪斜,“若是把我當作淮序君,那麼面對尊長,也該講禮數。”
李渡眼睫顫顫,感覺自己脖頸僵硬得厲害,但還是不得不擡起頭,很輕地應了一聲:“……是。”
他才剛動用靈力不久,眼睛還是浮着光的淺銀色,眉間金紅的一枚道印也還未化去,眼下一道血痕擦不幹淨,斜斜地抹到鬓角。
……仿佛是當年才不滿二十歲的杜賢春。
裴容與看着他的眼睛,一時間也沒有再出聲。
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杜賢春的樣貌,即使曾經有那麼多的機會,但他們還是從未相見過。
賢春生了一副好樣貌,一雙眼睛随了他的母親,眼尾向上挑起一點,彎彎的鈎在人心尖上——他聽不知多少個旁人說起過,但就是從沒有親眼去見過。
兩人在沉默中目光相對,李渡知道他想到了杜賢春,因為他自己也想到了。
然而就像裴容與不希望他透過自己看到淮序君,他也同樣不希望裴容與透過他看到杜賢春。
他不怎麼在意自己這一副皮囊,也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令人見之不忘的美人。
可是杜賢春是。
杜賢春死了兩百年,道門對他的過往諱莫如深,然而他的名字還是總挂在雲生結海樓暢銷的風月本子裡。
《春江花月》因受道門阻止而不再刊印,結果卻是被炒得有價無市,争相傳抄。
——可見他确實生得十分好看,甚至能叫世人有意地忘卻他的污名。
李渡的樣貌不如杜賢春,甚至差得不止一星半點。
他覺得沒有什麼好在意,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又突兀地感覺到一點難過,或許還有一點嫉妒。
“我想……”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過往的倒影,沖動之下開了口,沖動過後才又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太困難,他自己都沒有完全弄明白,也就更加不可能回答。
然而事已至此,他隻能略微急促地呼吸兩聲,文不對題地答道:“……我希望您不要難過。”
裴容與聞言輕歎了聲:“我為什麼要難過?”
李渡微側過身,目光在地上的屍身上頓了下:“看這些人的招式,是青霜門和點蒼門的人。”
“……我聽人說,兩百年前,”他話音明顯地顫了顫,“兩百年前,橫雲守山陣開的那一日,諸多門派掌門長老齊聚橫雲,其中、其中正有青霜門和點蒼門。”
他緊緊握着手裡的傘,心緒不平之下手也抖得厲害,隻能把另一隻手也用上,兩隻手才勉強把傘拿穩,再出聲的時候近乎一字一句,每個字都要咬出沉沉的血淚來。
“……他們都該死。”
他們兩人相遇在去歲初春的小園,距今已有近兩年,如此兩年之間,李渡幾乎從未展現出過如此深沉又劇烈的憎惡和痛恨。
裴容與擡手覆上他的手背,從他手中接過了紙傘,扣着他的後腰将他攬進了自己懷裡。
李渡動作都僵住了,被他按在自己胸前,下意識想要掙紮,然而被他身上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氣息包裹着,他好像忽然間又喪失了所有的決心,額頭抵着裴容與的頸窩大口地喘息起來。
果然還是身量更高的人适合撐傘,裴容與單手就能把紙傘撐得很穩,位置也不偏不倚,大雪紛飛,沒有一片再落到他們身上。
他的掌心覆在李渡後腦,不出聲地用靈力擦淨了他被雪沾濕的頭發:“天這麼冷還跑出來,晚些又要疼了。”
李渡閉着眼搖了搖頭:“……不疼。”
“你方才說,你許多年沒有殺過人。”
裴容與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而後又說,這些是青霜門和點蒼門的人,而青霜門和點蒼門,曾在兩百年前,參與了橫雲對淮序君的圍殺。”
他說話時顯得很平靜,在這樣過分而不尋常的平靜中将當年鮮血淋漓的往事一點點揭開。
“……你是在解釋,盈盈,你想要對誰解釋?”
李渡眼睫一顫,擡眼正對上他的目光。
“你知道的,我不會在意你對别人怎麼樣。”
“那麼,你是在問誰?”
裴容與語調沉緩,似乎隻是平白地講給他聽,又似乎是認真地想求得一個回答。
“——你不希望誰看到你殺人?不希望誰認為你濫殺無辜?”
李渡張口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鄭重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對您的心意,永遠不會改變。”
“無論您信不信。”
“既然沒有改變,為什麼你不肯看我。”
裴容與掌心覆上他的側臉,擦去了他眼尾滑落的一道淚痕:“……既然沒有改變,為什麼你看着我會哭?”
李渡沉默片刻,再開口的時候話音滞澀:“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情人也并不都能終成眷屬的。”
“……君上。”
他注視着裴容與領口上的、自己親手繡上去的紋飾,直到眼眶澀得發疼才眨眼,一眨便又眨下兩道淚來,溫熱地沾染在兩個人相貼的地方。
天色近晚,風雪愈急。
李渡努力平緩下呼吸,意圖往後退卻發現依舊掙不開,隻能維持着這個姿勢。
“賞英會在即,已經到了該要啟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