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心裡全都在怒吼:不好!要糟!
後直的重心偏了太多,段思捷直接一腳踩空掉木。
整個人直接摔在了墊子上。
這場全錦賽裡來自于段思捷的、數不清第多少次的大失誤。
段思捷面無表情,重新上了木頭。
後半套她的心态明顯受到影響,雖然想盡可能穩住,但是後面交換腿跳接劈叉結環有一個小晃,這個長串又斷掉了。再往後,她在熱身掉木的前手翻接前團180,站住了,但是狠狠高擡腿一個大晃,好歹是沒掉。
段思捷不明白,自己千錘百煉打磨出來的木頭,為什麼到了賽場會是這個鬼樣子。
交換腿結環單做,立轉720一小晃,最後後屈兩周下,段思捷終于結束了她支離破碎的成套。
段思捷默默下場,和省隊的教練們擊掌擁抱,被李潇潇抓過去訓話,整個人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懵懂和沮喪。
“或許你是對的。”季湘忽然說。
“什麼?”林安剛剛默念動作,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也許真的該去安慰一下她。”季湘拍拍她的後背,“先别想了,你先比完最重要。”
她的目光從段思捷那裡轉回來,還是落到林安身上。
林安在木上展現出來的沉着和遊刃有餘和剛剛段思捷毛毛躁躁的急切形成了鮮明對比。她的動作幹脆利落,升組前的集中訓練裡她改變了自己當時在青年組時期連接速度慢的問題,現在的連接速度變得很快,足夠被國際裁判認可。
光靠木感是做不到這樣的,她得到改善的連接速度和逐漸提高的穩定性都是靠着日以繼夜的打磨換來的。整支隊伍裡,沒有誰會比誰努力得要少,大家都是狠下心拼命的人。
段思捷和季湘都在場邊看這套平衡木。
前面兩個長串都已經結束,林安在做近木舞蹈。從木上起身,她雙手上舉,分腿小翻後接阿拉伯前團,死死釘在木頭上。兩步後轉身,節奏控制得恰到好處,立踵做立轉1080。
有點晃動,她的左腿沒有落下,平行擡起調整重心,用藝術動作掩蓋了一個小晃。
最後拉拉提帶起奧諾帝,很漂亮的兩個動作連在一起,讓人為之驚豔。
鹿結環反正也接不上,她這次也舍棄了這個動作。
她知道自己拿不到冠軍,沒有必要在此刻冒險。
後屈兩周下釘住。
非常非常漂亮優質的平衡木成套!
全場掌聲響起,季湘、沈諾儀和莫蕊兒都來接她下場。這麼好的成套能完成,她們都為她高興。
林安自己也輕松了不少,和大家挨個擊掌。
本次全錦賽她的任務基本已經完成,隻需要等會最後一項美美上自由操場地跳個舞就結束了,等分的過程也變得愉快,流露出下班的快樂。
分數出來很快,7.4的難度認滿,完成分給了8.75,這是目前全場最高的難度分。打不過沈諾儀是既定事實,但這枚銀牌也已經是手到擒來。
八個人的東西混着放,她找自己外套的時候看見了坐在邊上一直沒說話的段思捷。
林安忽然間有點不知所措,她到底要跟剛剛經曆過巨大挫折的段思捷說點什麼?她們插科打诨慣了,這時候開平常的玩笑嗎?肯定不合适。
難道安慰她嗎,或許會被認為是勝者的施舍。
她找到自己的包,翻出水杯咽了一口,一會還有自由操比賽,她不敢喝多。
“回去教教我阿團呗,你那個阿團是真的很漂亮。”段思捷打破了這短暫又尴尬的沉默。
“好啊,”聊到技術問題開了個話茬就能說了,她輕笑,“阿團是後手翻借力180成前團,你要換掉前團180嗎,從前手翻借力成前團再轉180,發力方式不同哎,舍得嗎?”
她和平時一樣跟段思捷說話,段思捷也知道這聊天不過是技術探讨,然而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就是控制不住心底的微妙想法蔓延。林安的柔聲和輕笑與往常一般無二,這是這個溫柔的女孩子和别人慣常說話的模樣,可她就是覺得這聲“舍得嗎”和她的輕笑,有着一絲看不起她的傲慢。
不知名的怒火似乎被點燃。
她有些厭惡這樣的自己,卻控制不住那些情緒潛滋慢長。
撚子一旦燒着,後果不堪設想。
“為什麼舍不得,你在高低杠拿掉莫空翻和shapo接葉不也是一下子就完成了。”段思捷也裝作平常模樣,頓了頓說。
林安沒察覺段思捷的眼神,笑了笑:“也是。我估計你學這些也會很快的。”
“我不是要換掉前團180,我是想換掉後直。”段思捷克制住自己,往後靠在椅背上。
林安有點驚訝地看向她,隻是沒料到她會變動直體後空翻。
然而段思捷目前岌岌可危的脆弱心裡被這個眼神幾乎是徹底刺痛,她在林安的目光中品出一點難以置信的意味。
“怎麼,你認為我做不到嗎?”段思捷啞聲道。
“诶?沒有,”林安有點疑惑地回答她,“我是覺得,用後直換阿團不太劃算,兩個落地方向和姿态都完全不一樣啊,或者你試一試直接升級後直360呢?以你的能力應該可以的吧。”
她說的是事實。後直和阿團的技術類型完全不同,這屬于完全新學一個動作而放棄掉之前已經純熟的連接。而她也是真心認為,用後直換後直360是更劃算的選擇,以段思捷的能力,她不會做不到。
“林安,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和沈諾儀,不是所有人都能輕而易舉在平衡木上放一個G一個F兩個大空翻。你不要因為你的天賦異禀而用居高臨下的傲慢看待其他人,看上去好心地給一個不切實際的‘建議’,還假惺惺地說一句‘你不會做不到’,可我就是做不到啊。怎麼樣,展現出來你的優越了嗎?羞辱我就這麼好玩嗎?”
她這話說來揚聲而怒氣沖沖,帶了陰陽怪氣的味道,完全扭曲了林安本來的意思。
許久以來積攢的煩躁和不平終于化成語言的利刃,毫無道理地刺向了她的朋友。
段思捷的怒火和指責來得猝不及防,林安被說得呆住了。
林安被吼得有點茫然,帶了幾分懵懂和委屈坐在那裡,心下隻覺得自己和福州這個地方真是合不來,在飛機上和季湘吵架,在比賽上還要跟段思捷吵架。
段思捷聲音不小,很多隊員和場邊人都回頭圍觀。
她愣了愣,終于擡眼看向段思捷,這次是真的難以置信。
林安反應過來段思捷說了些什麼後在心下同樣騰升一股怒氣。鼓勵的話被人曲解,還被人劈頭蓋臉地當衆諷刺,什麼居高臨下什麼傲慢,她什麼時候仗着天賦高看不起别人?
段思捷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不對。理智回籠沖散了那些焦躁、嫉妒和扭曲心态,憤怒發洩出來後就轉化為尴尬,看着面前呆滞的有點歉疚,開口:“對不……”
林安打斷了她。
“段思捷,我沒有羞辱你。”林安站起了身,和她平視,“你沒比好,你很煩躁,我能理解。但我不懂你這麼說話的理由。”
林安語調平靜,聲音冰冷,看上去情緒穩定,但熟悉的人會知道已經是她生氣的狀态了。她目光無波:“我承認我在高低杠平衡木兩項上面天賦高,但我從來沒因為天賦看不起任何人。在國家隊裡的人,誰沒有天賦呢?段思捷,你是被一直叫着天才少女長大的,你難道不懂嗎?”
“天賦高低不是你逃避失敗的理由,你也用不着拿什麼天賦高為借口來嫉妒我諷刺我。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剛剛和你說過的那些技術動作,都是我看過你訓練,真心覺得你能夠完成,所以才和你這樣說的。我沒有看不起你,更沒有想借着貶低你來凸顯我自己。”
“可是思捷,我隻有天賦高就可以完成這些動作嗎?那我花費的所有努力又算什麼呢?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可是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付出在狠下心來加練和打磨的。”
林安與段思捷對視,她目光無波,甚至有了些壓迫感。“我沒有羞辱你,段思捷,我是認可你的能力才說的這些話。但是你卻在羞辱我。”
她說完這一句轉身離開走向人群,留下段思捷一個人怔忪地站在原地。
林安拽了季湘就走人,她們要換場自由操。季湘剛剛在邊上其實也聽了七七八八,這時候才知道原委,同樣覺得不可思議。段思捷一直都是克制而冷靜的,沖林安發火、說這種話确實不像她的做派。
“可能是着急上火氣急攻心,你别忘心裡去,你又沒做錯什麼。”季湘怕林安被傷着,追在後面安慰她。
林安和段思捷吵這麼一架,多多少少被邊上的媒體和觀衆捕捉到了,不知道之後又會傳出多少“不和”的流言。季湘也知道,林安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多多少少在心裡還會責怪自己沖動。這人每次做完事總會反複在心裡揣摩自己的處理方式是不是正确的,内耗得要命。
所以每次季湘都會先跟林安說,你沒做錯。她會肯定林安的做法,更是會和林安站在同一邊。
她們還有比賽,更不能讓小插曲影響了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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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錦賽随着女子自由操的結束落下帷幕,季湘毫無疑問奪冠。沈諾儀、莫蕊兒分别獲得二、三名。同場的平衡木項目,冠亞季軍分别是沈諾儀、林安和莫蕊兒。莫蕊兒一場比賽收獲三枚銅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可惜。
湘隊本應該是新秀主力的段思捷顆粒無收,讓人大跌眼鏡。
段思捷呆在酒店房間裡,這幾天她被輪番訓話,先是帶着湘隊的李潇潇,從責罵到開解說了不少,後來鄧卓也過來了,批評了幾句後看她實在是難過,心軟沒說下去,在房間裡給她指導了一下午的技術問題。
她心裡煩得要命,這段時間以來的狀态不佳,全錦賽炸成煙花的砸鍋,以及……以及自己的心态問題,今天還出口成禍傷害了朋友。
段思捷一貫清醒的腦仁理不清思緒,抱着枕頭在房間裡哀嚎,直到有人再次敲響了房門。
“又是誰啊!!!!”段思捷簡直要欲哭無淚。
她從床上慢慢地翻下來,沒精力去再梳一梳自己弄亂的頭發,疲憊地去打開門的時候卻是驚喜的。
“媽媽!?”
積壓在心底許久的苦悶,強撐着的堅強,要強不願意展露人前的脆弱,在母親懷裡都可以盡數釋放了。
段思捷在媽媽的擁抱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這一刻,她就隻是一個剛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失敗和打擊,需要人安慰的孩子。
段媽媽哄了她好一會,把女兒的頭發散下來,用手指輕柔地梳順了,打濕了一條熱毛巾給她擦眼淚。段思捷離開家多年,好久沒有被這樣呵護過,眼淚掉得更兇了。
等到終于能恢複語言能力的時候,段思捷才終于哽咽着這幾天心裡的話說出來。
她跟媽媽說,自己這段時間一直都練不好,本來能做好的動作突然就做不好了。教練們讓她休息幾天恢複一下再繼續,可是她急啊,全錦賽在即,這是那麼重要的一次展示機會。
她說看着隊友們一個個都出色發揮,那麼多高難度成套,那麼多她做不出來的動作,她們做得又好又穩定,可是她連自己本來的難度都做不到,越焦慮越失誤,心态平衡不了。到最後她把很多事情逃避似的歸結為天賦差距,否則她每天從早到晚的努力都算什麼?
這份不甘轉換為微妙的嫉妒,讓她更難以平衡了。直到最後,她在唯一的單項決賽裡再次爆炸式失誤,還說錯話傷害了自己的朋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段思捷輕聲說,語氣裡還帶着哭腔,卻另有一份不屈:“我就是想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我想拿世界冠軍奧運冠軍,我不想被别人比下去。”
她擡手揉眼睛,逼回去了又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我的孩子就是最優秀的。”段媽媽從側面摟住自己女兒,似乎在回憶往事。
“從小,我就教你做各種事,樂器舞蹈,畫畫,數學英語,還有把你送到體操隊來練體育。我一直教你怎麼去赢,小捷,是媽媽的錯,我還沒來得及教你怎麼去面對和接受失敗。”
“這也是一種能力,寶貝。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永遠赢下去的。”
“可是輸掉比賽,并不代表你實力弱,也并不代表你不優秀,對不對。”
“輸了就下次赢回來,最近狀态不好需要休息,那就聽教練的話休息一下,沒有問題的,總有一天你還是能找回原來的狀态,還是能夠赢下來的。媽媽相信你。”
段思捷靠在媽媽懷裡,道理她都懂,早在教練朋友來勸她的時候她就都明白,可是情緒占了上風,她沒辦法理智思考。直到這時候,媽媽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真正地開始放下那些失落與不甘,來重新認真思考自己技術上心态上的問題。
原來是她太過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努力的人。
鄧導和媽媽說的都很對,之所以是“天才”,她們絕不僅僅是天賦與生俱來得毫無理由。更多的是,當她還在追求每天完成任務的時候,更天才的人在堅持着完成更多内容。她們在追求事半功倍的效率和紮實程度,而并不是事倍功半的時間與精力消耗。
無論是林安、季湘,還是喬奕星和沈諾儀。她們獲得的那些“真厲害”“好棒啊”的稱贊背後,無一例外需要仰仗實力。而走到這裡的運動員,誰又是光憑天賦和運氣一蹴而就?林安說的很對,天賦高低隻不過是一種借口,如果是這樣認定她們,豈不是就和自己要逃避失誤一樣,推翻了她們的一切努力?
媽媽還在說些什麼,段思捷一一應着,心裡卻恍然大悟。
她自己的天賦絕不算低,為什麼要妄自菲薄?做出努力的目的就是為了彌補差距,還沒有得到成功的努力不能算得上是有價值的努力。
她需要調理身心狀态,但在這之前,她該去給林安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