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掩飾的是恨意。
李釉青本以為方知維至少得歇一禮拜才會回來,但他第二天就見到了帶着新任務單上門的方隊長。昨天巫局長說忙碌也是一味良藥,他還将信将疑,現在算是找到了答案。李釉青不知道這副藥要服用到什麼時候,眼下看來方知維是沒有停止的打算。
從那天開始,他們小組很長一段時間沒再休息過。事務局對修士的管理條例不斷改變,原先采用的兩人為小隊、四人為組合的規定變了,現在出行的基本隊伍就是四人。也就是說,方知維不休息,就有四人不休息。
李釉青也希望能多解決些惡靈,沒什麼意見,其他人就不這麼想了。好不容易事務局開始把修士當人看了,最開始那陣子大家心裡沒轉過彎來,現在也都想明白了——除靈真是太累了,人還是需要休息的。
方隊長在接受了衆人幾輪抗議後,進行自我反思,降低了任務頻率。但他自己沒休息,不出外勤的時候,整天協助醫療部門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小隊歇業的時候,李釉青被抽調到其他隊伍去,外勤表幾乎沒空過。他自己忙,偶爾和同事溝通時,發現方知維和他一樣忙,徒然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他不清楚方知維在做什麼,但那不妙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醫療部研發出了全方位補劑。
大緻作用是緩解人工作一天的疲憊,從而讓人在連續二十四小時工作後無縫銜接到下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工作流程。
這個藥劑的研發對于李釉青他們這批人來說沒有很大的意義,以他們的修為本就可以用靈力恢複體力。可當所有人都可以無間斷工作的時候,整個靈異事務局工作時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本來固定的休息時間省去了,整個部門的工作強度提升了三分之一。
走路的人學會開車,是不是會覺得之前漫長的路途變得輕松?
一時的進展使他們忘記,就算現在能日行一千公裡,總的路途也有數十萬公裡,車開得再快,也不可能一天就到達終點。亢奮上頭的人們忘記現實的殘酷,再度燃起戰勝惡靈的希望。靈異事務局的苦命打工人們好不容易找回一點做人的感覺,又過上了全年無休的驚險生活。
李釉青沒被兇案現場的慘狀吓到,卻被高空墜樓的同事吓了個夠嗆。
有些人已經到極限了,完全不應該繼續工作。但不知為什麼,這些人依舊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留在這裡。
聽了再多次總部會議,李釉青都沒法理解靈異事務局逼迫修士工作的決策。若說救人性命是極善的行徑,救人者應當獲得至高的榮耀,那救人者不該是高興的嗎?倘若救人的結果隻有痛苦,痛苦到需要終結自己的生命來獲得解脫,那救人的意義在哪裡?
和以往的小打小鬧不同,李釉青這次是真的和他的前輩産生了分歧。他不痛快。偏偏這種不痛快又不是非常不痛快,隻像木桌上凹進去的小坑,等寫字寫得正順利時突然陷進坑裡,在紙上留下一個不完美的洞口。
李釉青和方知維的用人分歧因統一排班和員工個人意願變得難以争論,但“非因公受傷”的登記簿就如警示牌一般昭示着背離人性的行徑,讓李釉青無法忽視。他每次和方知維商量這件事,總會不歡而散。明明認識的時間越來越長,那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卻越來越陌生,偏偏李釉青還知道發生如此變化的原因。他恍惚覺得,眼前的人已經不是他當初認識的方知維,他和藹的小隊長如今隻留了個殼子,内裡已然同那些冷漠的決策者一般模樣。
這種怪異的感覺讓李釉青第一次對自己的工作感到了壓力。好在這種不良的工作狀态過不了多久就能結束,李釉青接到了組隊調令。
靈異事務局向來在分隊時考慮戰力配平,之前先是因為李釉青年紀尚小,再是因為緩和策略,才讓他一直跟着方知維。
這事要在以往,李釉青定是舍不得的,可放到如今,他隻有種解脫的感覺。雖然比較擔心方知維的生命安全,但認識這麼久,李釉青也知道方知維不是什麼新手,不出意外保證安全還是沒問題的。他現在思考的更多的是之後要怎麼安排自己小隊的出勤,保證不要再出現因為心态崩潰而受傷的人。
可惜,他的想法一個都沒來得及實驗。
那是分隊前最後一次行動,就是這次,又有人在公務途中精神崩潰。李釉青和方知維之間的矛盾仍舊無解,但此時的李釉青打心底已經放棄解決這個矛盾了。
吵到最後還是那些話,也沒什麼好吵的。認知上的不同沒必要非擰成一樣,反正他們的目的說到底都是相同的。過去方知維從不擺領導架子,像是長輩一般帶他熟悉事務局,現在就算意見不合,也還是個很好的長輩。
這位長輩就是如此,心裡想着為晚輩好,行動上卻不一定會遂晚輩的意。就像方知維至今堅持不含李釉青的名字。他依然認為李釉青不想被喊名字,實際上李釉青根本不在意,甚至還挺希望别人喊他的名字。某種程度上是好心辦壞事,但李釉青同樣不在意。能感受到心意,他覺得就足夠了。
“你注意安全。”
這是離開這個時代前,李釉青同方知維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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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記憶格外清晰。
因為目标不強,出于人力節省的目的,李釉青作為唯一的修士前往任務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