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飒飒,凍得姜伋渾身瑟瑟,更覺膝蓋疼得厲害,敖丙看姜伋痛苦難耐,趕忙燙了帕子敷在姜伋的膝蓋上。姜伋滿額細汗滿臉煞白,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面色方有所緩解。敖丙長長舒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把見冷的帕子和滾沸的熱水撤了下去。姜伋睜眼,看着敖丙忙碌身影,揚了揚眉梢。敖丙收拾完畢回屋伺候,瞥見姜伋正冷眼打量着自己眸色變幻難測,不由得周身生寒。他畏畏縮縮地伏在姜伋腳邊,小心翼翼地瞄着姜伋的臉色,低眉順目地告罪請罰,“奴才今日在少夫人面前失儀失态,自知有罪,請公子責罰。”
姜伋倦色濃重地斜靠長榻,懷中手爐涼了一半,“雅卓功德圓滿不日還陽,你還打算留在我身邊多久?”
敖丙驚得霍然擡頭,眼中不禁噙上了淚花,“奴才自知言語輕佻,繼而動手掌掴公子侍妾罪過不小,但也不至于落個斥離驅逐的下場吧?”
姜伋遙望天際軟綿綿的雲彩,聲音飄忽似流動的風,“我不過就是面子上尊貴罷了,底子其實就是個入贅的女婿,在北海水晶宮沒有多少分量,過些時候,說不定就要被掃地出門了,你跟着我能有什麼前途?”
敖丙聞言緩緩直起身子,嘴角上翹彎出一個弧度,“小敖如今性命堪虞,哪裡管得了這麼多?”
姜伋垂下眼簾,沉沉目光無聲墜入敖丙泛着波瀾的眼波。和煦陽光碎碎漏進密密排列的菱花窗格,敖丙攤開雙手承接着,掌心上的紋路蕩漾着金燦燦的光影,“我既入魔,本該處死,魂魄囚于萬魔谷永世不得超生,之所以現在還能沾上這麼好的陽光,完全是因為公子還用得着我。眼下公子要棄了我,我的命也就算是到頭了。”
姜伋胸脯一個起伏,狀似氣定神閑地捋了捋搭在膝上的駝絨薄毯,“三太子嚴重了,君上既允諾監看,便意味着不會輕易收你性命。”
敖丙唇畔笑容凝住,蒼白笑意宛若留存不住的初春白雪,“公子無須故作淡然安慰奴才,奴才心中明白,君上此舉無非是怕奴才當差時一個不慎傷着您。既然公子不用奴才伺候了,這眼睛也就沒有安插的必要了。”
姜伋取下雕刻五蝠捧壽的古銅爐蓋,修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完全涼掉的銀霜炭,“可我到底是一介凡人,若我哪天死了,你打算如何?”
敖丙胳膊肘拄上榻沿兒,托腮道,“我能作何打算,無非是聽君上安排。說不定是殉了公子,又或許公子跳出輪回留用神殿,那我就繼續伺候您呗。”
姜伋怔愣,蓦地吃吃而笑,把手爐遞到敖丙眼前,揚了揚下巴。敖丙會意,立即添了燒好的新碳進去。姜伋重新将手爐攏進袖中,靠上敖丙墊好的六合同春金絲軟枕。敖丙半坐榻上,卷了駝絨薄毯,攤開繡着鴛鴦戲水的錦被給姜伋蓋上。紅泥小火爐煨的梨花酒這會兒正剛好,敖丙持酒提子舀之,再徐徐倒入翡翠杯中。姜伋蹙眉凝睇杯中物,凝脂欲滴的嬌柔梨花悠悠懸在泛着青碧流光的澄澈酒液之中。敖丙知姜伋憂慮所在,笑着安慰,“公子您看,雖說梨花能在料峭春寒之際撇下綠葉先行綻放,但有了這點綠意襯托,到底顯得這梨花越發精神奕奕了。”
姜伋不辨悲喜地淺淺而笑,眸中一點分外濃稠是化不開的墨,“梨花是獨一無二的,至于這點子綠意……翡翠流光也可,枝頭綠葉也可。”
敖丙聽出姜伋話語藏了星點頹喪意味,心裡不免跟着難過,嘴上不禁辯駁了起來,“然奴才真心覺着,梨花無葉而開依然清絕靈秀,可飲梨花酒不配翡翠杯,卻着實少了幾分意趣。”
姜伋擡眼定定地看着敖丙,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仰頭飲幹此杯,扯來了旁的話題,“大哥還要在邯鄲住上一些日子,管家可将一切都打理妥當了?”
敖丙道,“我已經檢視過了,管家安排的很是妥當,真是半點錯處也挑不出來。”
姜伋滿意地點了點頭,淡淡地嗯了一聲。自堆在枕邊的竹簡裡揀起一卷細看,敖丙靜靜陪侍在側。袖中暖爐再次涼掉,姜伋也生出了些許睡意。敖丙服侍姜伋小憩,幾近入夢的姜伋翻了個身,含糊不清地低低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謀出一條路。”
敖丙體貼地給姜伋掖好被角,望着姜伋疲累睡顔,輕聲回道,“小敖當然放心。在小敖追随公子那天起,就從未替自己擔憂過。”清淺了氣息守候一刻,華雲過來與之換班。敖丙悄沒聲地退出了房間,仔細将門關好,往馬昆屋中過去。馬昆正坐在案後算賬,朱成在一旁伺候茶水筆墨。唰地一聲甩開扇子,馬昆一壁扇風一壁揉着眉心。啜了一口茶水,馬昆由衷感佩道,“咱們頭疼了好幾日都理不清的賬,家主隻用了區區半日功夫就處置得幹脆利落。朱成,不服不行啊。”
朱成躬身添茶,“家主的确才德兼備,可大公子您也不差啊。奴才愚見,您有時候比家主還要聰明果決呢。”
馬昆舉扇眉前,扇面上所描繪的傲雪蒼松氣勢雄渾,“我的聰明着眼于小處,你能看見。家主的聰明都用在了大局,你是看不見的。”
朱成不作異言恭聲道諾,馬昆卻靈敏捕捉到他面上一閃而過的不平和委屈。柔和着嘴角收回了扇子,馬昆放緩臉色溫聲說道,“我知道,家主教訓你經營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即可,不許到外頭瞎摻和,你心裡不是滋味了。在你看來,家主這是畏首畏尾,沒有出息,是不是?”
朱成聞言垂目,緊抿着嘴唇,搭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頭。馬昆眯眼凝視朱成半晌,深深歎道,
“朱成啊,你要明白,如今可不是海晏河清的清平之境。亂流之中千帆競過,你怎就笃定你踏上的那條船準保是穩穩當當?馬家養活着上千人,家主豈敢把這麼多人的身家财富都賭在你一個人的身上?朱成,家主絕不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否則他當年也沒法在瀕死之時拼出一條生路出來,隻是因為負重前行,所以不得不走得格外踏實啊。”
朱成急急擡眼,忍不住辯解道,“可是大公子,奴才選的這條船那是……”
“不管是那條船,現在都不到上船的時候!”馬昆豎起眉毛厲聲截斷話語,闆臉斥道,“朱成,安安分分地經營咱們家的布坊,别動那些不該動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