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兒自袖中取出一捧青玉珠,哽咽銜在喉間,“我在碧遊宮見到了亞父的遺體,你的那串青玉流珠就攥在亞父的手心裡。我費了好大功夫都拿不出來,最後隻得将串着珠子的雲錦線割斷。”她轉頭望住姜伋,淚意洶湧無法遏制,“如今水晶宮上下皆唯你馬首是瞻,亞父是你攫取權力的最後障礙。所以,你下了殺手,這就是你的理由。”
姜伋震驚凝眸,鲛兒已把青玉珠擲地。她霍然擺出一宮之主的威儀,鋒芒盡露刺得姜伋睜不開眼,“你問我你做錯了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就因為你做的太好了,好到讓臣民都忘記了,好到連你自己都忘記了,本宮才是北海之主!”
姜伋眉間逐漸聚起一團烏雲,神情陰沉得有如肆意咆哮的險惡海水。鲛兒俯身叩拜,前額緊緊貼地,“作為宮主,這毒我必須得下。但作為妻子,謀害親夫,罪不容誅。此刻距離毒發尚有四個時辰,夫君可以尋醫問藥保住性命,也可以手刃罪妾一洩心頭之恨。罪妾氐氏,聽憑夫君發落。”
姜伋阖目不語,再睜眼,清淚漣漣濡濕唇畔,“第一,為夫不擔污名而死,史冊記載,當是病亡。第二,衡兒和季兒還在幼齡,望你能恪盡母職,撫育他們成人。第三,爹娘膝下單薄,盼你能替為夫多盡孝道。以上三條,你若答允,為夫死而無憾,亦不枉你我夫妻一場。”
鲛兒嗚咽着連聲道喏,再拜頓首。姜伋右手掌心朝上團出耀眼冥火,親自湮滅了鲛兒落毒的一應證據。鲛兒痛哭出聲,萬分溫馴地擡手給姜伋解衣,涕泣哀求,“求夫主恩準罪妾再伺候您一回,今日過後,碧落黃泉,罪妾都無顔再見夫主了。”
姜伋摟住鲛兒輾轉親吻,仿佛要将一輩子的柔情蜜意都在這一夕傾瀉殆盡。踏進冥界之門前,姜伋最後一次回顧明媚陽光,然後釋然而笑,徹底斬斷了對陽間物事的所有眷戀。淡然自若地寫下兩封書信,姜伋擡眼詢問立在案旁焦急不已的閻羅王,“你剛才說小敖怎麼了?”
閻羅王忙拱手回禀,“敖丙私闖酆都鬼蜮,意圖劫走在押囚犯。據他供述,是不忍冤魂受無妄之苦,這才出此下策。可這樁冤案,先有酆都主官在大朝會上詳細陳情,後有公子審問勘察撥亂反正,而當時負責此案的秦廣王和蚩尤等冥官業已按失職論處完畢,所以君上判定,敖丙是故意造次,遂下令将敖丙綁縛第十三層地獄,聽後發落。”
姜伋思忖片刻,冷靜吩咐,“傳我教令,即刻将敖丙押來見我。再有,将這兩封信交予家父和家兄。去吧。”
閻羅王從剛才就覺得姜伋這次從鲛兒那處過來後神态與平日有别,但細細糾察,姜伋眉眼間一如往昔地清冷高貴。正自納罕着,耳邊傳來姜伋略帶不滿的催促。閻羅王不敢再耽擱,立即躬身退了出去。栖息殿閣飛檐上的烏鴉聒了兩聲,姜伋豎耳聞了片刻,彎起嘴角,安坐窗前撫琴。敖丙着罪衣縛手铐腳鐐踉跄着步入殿内,嗅出鎏金雲龍紋銅爐内焚的是沉香,疑惑地蹙了蹙眉。姜伋低眉撥弦,唇角含上一縷譏诮,“三太子,倒是鎮定啊。”
敖丙緊走兩步跪倒在姜伋身前,惶惶不敢擅言。沒死在酆都,即意味着自裁計劃失敗,等待自己的便是無邊無際的活罪。敖丙明白,事态發展到這一步,自己注定是要萬劫不複了。鎖進十三層地獄待罪時,敖丙唯一擔憂的就是姜伋會受他牽累。及方才閻羅王來傳姜伋教令,敖丙确定姜伋依然穩居上殿,一直懸在嗓子眼裡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裡。入殿時,敖丙心情還算輕松。入殿後,感覺姜伋似有怒意,敖丙一下子憶起了姜伋壓在自己頭頂的規矩,又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寒顫。
琴聲戛然而止,然尾音仍舊铿锵,震得敖丙身子瞬間痙攣,那副情态就好像被一根淩厲的鞭子抽打到了一般。姜伋面無表情地甩袖起身,敖丙早早支起的耳朵因為姜伋逐漸逼近的沉重腳步聲而抖個不停。偷眼瞄見姜伋擡手動作,敖丙吓得登時跪爬上前抓住姜伋的垂地衣角,渾身戰栗如篩糠,“公子息怒,奴才知錯了,奴才這就滾進水牢反省,求公子開恩哪!”
姜伋低頭瞥了敖丙彎曲的脊背一眼,幽幽歎了口氣,“我不打你,别怕。”
敖丙聽見姜伋此言臉色唰地慘白,雙目立時沁出了淚水。連責罰都沒了,看來自己是真的要被舍棄了。雖然觀眼前局勢,棄車保帥是必然選擇,但敖丙的心還是抑制不住地疼痛。下颚倏然間好似要破碎掉了,原來是姜伋不知何時蹲下了身子,又不知何時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颚。敖丙可憐兮兮地眨眼求饒,姜伋卻是一派鐵石心腸,不斷收緊手上的力道,“你獨闖酆都,是為了求死,對嗎?”
敖丙因吃痛而咬緊了牙關,又因姜伋問話而強忍劇痛艱難地張口,“回公子,奴才罪在不赦。”
姜伋眸色森冷至極,不再狠掐敖丙的下颚,而是揚手甩了敖丙一巴掌。一聲清脆聲響在寂靜的殿内轟然炸開,敖丙摔倒在地,半邊臉頰紅腫不堪。目眩片刻,敖丙掙紮着起身重新跪好。姜伋獰笑一聲,毫不憐惜地擡起腳,照着敖丙心口狠狠地踹了出去,“敖丙,既然你這麼想死,為何不死得幹脆?現在不死不活的,你對得起誰啊!”
敖丙乖順地承受着姜伋的怒火,硬生生地咽下了沖上喉間的鮮血。待姜伋發洩夠了,敖丙才敢虛弱地調整着紊亂的呼吸。姜伋扶牆喘息,眼睑無力下垂。他的手腳已然麻木,腹部也開始疼痛。姜伋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姜伋卯足力氣拔出了懸在牆上的利劍。劍芒劃過,敖丙陡然生出了自己雙目被剜去了的錯覺。姜伋持劍對準敖丙前胸,恨聲道,“既然你這麼想死,我今天就成全你。”
敖丙驚懼不已,眼珠子頃刻間蹦出了眼眶。他鬥膽架住利劍,苦苦勸道,“公子,奴才自知鑄下大錯,死不足惜。您要奴才的命,吩咐一句就是,犯不着為了奴才犯禁哪。”
姜伋手腕遽然用力,利劍擦過敖丙手掌,裹挾着血腥直插敖丙肋下三寸處。敖丙呆愣一瞬後淚雨滂沱,嘴唇扇動着想要說話,喉嚨卻酸澀得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肋下三寸不足緻命,姜伋既然不要他死,那就還是要保全他啊。姜伋抽出利劍,敖丙應聲倒地。姜伋轉身收劍,敖丙拼盡全力絆住姜伋的腳踝,嘴裡嗚嗚着哀求他不要以身犯險。姜伋半跪在敖丙之畔,低聲道,“小敖,你若覺得虧欠我,那就請你代替我好生照顧少夫人,照顧水晶宮。如此,你我便兩不相欠了。”
撚指掐訣将敖丙送至東海龍王身邊,姜伋手臂駐地撐住就要倒下的身子。提着一口氣更換上朝服,姜伋視死如歸地前去觐見泰山府君。神殿前,瓊枝上,一群烏鴉嘩啦啦地展翅而飛,呼嘯陰風強力摘下了烏鴉尾部的一根黑色羽毛,山水迢迢,遞到了姜子牙的手心裡。姜子牙端詳着羽毛,眼睫微不可見地顫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