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昆高踞馬背,竭盡全力将牙齒打顫的喀喀聲音封在舌颚之下,“公子有何吩咐,速速道來。”
閻羅王仰視馬昆暗道佩服,面上神色越發恭敬,“公子吩咐您留守主宅,輔助主母打理諸事。”
馬昆長眉入鬓,恐懼和擔憂交織着自心底沖上眼底,再被炯炯目光牢牢地鎖住,“我且問你,家主目前情勢如何?”
閻羅王知姜伋走南闖北多年習慣了報喜不報憂,遂省去了姜伋在冰室受罰一節,隻是道,“公子很好,請大公子放心。”
馬昆眸色深沉,僵硬地點點頭,扔下一句“勞煩這位冥官代我向家主問安”後旋調轉馬頭疾馳而去。閻羅王眯眼目送着馬昆翻飛的衣角消失在山巒轉角,發出一聲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何感慨的歎息,返回了冥界。姜淑祥裹着厚厚的鳳羽毯子陪坐在一壁巨大透明的冰牆前,透過冰牆可以清楚地看到打着旋兒的雪花覆在姜伋烏紫色的唇瓣。閻羅王不忍觀之,避過身子彎腰禀報,“公子,您的長兄已經打道回府了。”
姜伋的嘴唇微微動了兩下,就像兩片脆弱的蟬翼,在瑟瑟的冷風中發出最後一聲呻吟。姜淑祥抛開鳳羽毯子嗖地竄起了身子,大聲喊着姜伋,手腳狠命地捶着冰牆。閻羅王轉過頭往冰牆内望去,隻一眼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再也無力維持體統遵守規矩,闖進泰山府君的寝殿砰砰磕頭,“君上,公子的意識正在抽離,請君上考慮公子病體,暫緩行刑。”
泰山府君負手而立,表情淡漠,隻是平靜的臉龐上漸漸挂起了一道透明的水痕。閻羅王因沒有求得法旨而膝行上前,泰山府君袍袖一卷将他掃出了殿門。水草馬明王奉茶駕前,輕聲勸道,“君上,公子畢竟不是王上,他已經到極限了。若繼續在冰室受罰,臣恐怕會激出王上的元神哪。”
泰山府君佝偻着脊背,踉踉跄跄地癱坐回席子上,整個身子仿佛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沉重,“我何嘗不知啊,可伋兒現在是冥官之首,這些都是他必須要承擔的。”擡手,自天靈蓋抻出一縷元神送至冰室,化成一層軟紗裹在姜伋的身上。風雪越發的肆意,散出冥界漫至陽間在屋檐上聚成一道道冷徹寒水。鲛兒整個兒蜷縮在被衾中全身依然冰冷,盡管屋中燃了兩個火盆,可這份冰冷依然得不到絲毫的緩解。門口響起一陣刺耳喧嚣,鬧得鲛兒不覺擰緊了眉毛。馬昆不顧侍婢攔阻破門而入,壓抑着怒氣的質問似銳利的針尖自竹報平安缂絲屏風後面穿了過來,“主母高卧不起悠閑自在,可知馬家出了大事?”
朱成跪在堂上,鲛兒聽罷事情來龍去脈惱恨不已,甩手打翻了案上的茶盞,“把這個奴才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鲛兒待人接物一貫溫婉随和,責備下人素來都是輕言細語,今日驟然疾言厲色,主宅上下自是吓得不輕。朱成決絕地叩了一個頭,哽咽道,“奴才自知違逆家主罪該萬死,可奴才實在是不甘心錯過大好機會。奴才接下西伯侯府縫制軍服的單子,登上了西伯侯府這條大船,咱們馬家何愁撐不過亂世洪流啊。”
鲛兒氣得胸口疼得厲害,指着朱成的手臂哆嗦得厲害。馬昆打開手中扇子照着朱成面頰直劈下去,力道之大竟至扇骨都生生折斷了幾根。朱成翻倒在地上,腦子嗡嗡亂響,眼前白點子亂飛。馬昆顫聲斥罵,額上青筋扭曲凸起,“不自量力又目光短淺的東西!西伯侯府這一張口就是三千件,還限期一月,你掰着指頭算算,這單生意做完咱們得賠所少錢?更何況,四公子還明說了,這單做得好,還有下一單。隻賠不賺的買賣,這就是你嘴裡的大好機會?”
朱成慢慢爬了起來,扯了扯馬昆的衣角,“大公子,您說的這些奴才都想過,奴才隻是想借此機會攀附上西伯侯府,并無他意。至于這單子,咱們家有丞相作靠山,就算完不成,侯爺看在丞相面上,處置起來也會留有餘地的。”
馬昆冷笑,“馬家已經跟姬家沾親帶故了,還用得着你去攀附?”他一腳踹開朱成,目眦欲裂地俯瞰着他,“軍服屬軍需之類,一旦有所差池,馬家一個都逃不掉!留有餘地?你去打聽打聽,上回家主在西岐遭人構陷,侯爺在處置之時留有餘地了嗎?姑父就在朝上,他有替家主辯解過一句嗎?你在外頭混了這麼久,沒聽過大義滅親這四個字嗎?”
朱成接下這單生意是在酒桌之上。姬旦廣發請帖,邯鄲城内凡是吃針黹這碗飯的皆在受邀之列。觥籌交錯内,推杯換盞間,一兩句奉承,三四聲譏諷,朱成便頭腦一熱地全數包攬了事後冷靜下來,朱成也曾後悔,試圖退回訂單。但姬旦一席熱絡言辭,又忽悠得他忘了自己是誰,究竟有多少斤兩。癡癡呆呆地癱跪在馬昆足下,朱成此刻就是一隻被寒風吹敗的稻草人,再也無言可辯。鲛兒急怒過後鎮定了心神,皺緊眉心沉聲吩咐,“大哥,算算完成這個單子需要多少人力和财力,盡快布置落實。至于這個奴才,先行綁了,留待家主發落。”
馬昆眸中瞬間閃過多重籌謀風華,回身甩袖下跪,“啟禀主母,馬家從未協助官家置辦過軍需物資,無前例可循,奴才也不知該如何整合資源人手。故而,依奴才愚見,此等大事,應當立刻上報家主知曉才是。”
鲛兒死死咬住唇瓣,面上表情極是不忍與為難。姜伋今日刑滿,這個時辰應該在寝殿休息。他此番元氣大傷,實在不宜再為塵事煩擾傷了肺腑。何況她身上還背着姜伋一道不得擅自入侍的懲罰,殿閣規矩繁瑣嚴謹,憑她眼下境況,絕計是不能再犯錯了。但細細思量,馬昆所言也不無道理。事關重大,若不問過家主自行處置,萬一日後出現疏漏,無論是家主追責後的嚴厲處罰還是馬家跌落谷底的凄涼下場,都不是她所能擔受的。跪在鲛兒座下的馬昆耐不住焦心,急聲地催促着。雖覺察出這段時日鲛兒與姜伋之間似乎是出了什麼嫌隙,然家主的内院不容他置喙,而情勢這般緊迫,他已經顧慮不了太多了,“主母,奴才願随您一同前往,一切都由奴才擔着就是。主母,事不宜遲啊!”
檐上冰水珠珠滴落,不間斷地砸在鲛兒的心頭。靜默片刻,鲛兒緩緩起身,厲聲說道,“把朱成綁了,聽候處置。即日起,主宅閉門謝客!”
下人聽得鲛兒吩咐齊聲道喏,押着朱成退了下去。鲛兒撚指橫抹,推開冥界之門。她回身對馬昆說道,“大哥,冥界畢竟不是活人待的地方,我自己去就好,你就留在主宅等候消息吧。”
鲛兒是怕姜伋怒火燃起會燒到馬昆頭上,這才作此安排。馬昆心知肚明,卻還是搖頭拒絕,“家主料定朱成不安分,早已吩咐奴才看管。現下他捅出了簍子,奴才責無旁貸。況且,朱成是奴才提拔舉薦的,這身嫌隙無論如何也是洗不掉了。與其過後被有心人嚼舌頭,不如現在就發作了。”
鲛兒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轉頭正要邁步,忽又停下。蹙眉沉吟片刻,擡手往西岐丞相府傳了道消息。姜子牙看罷揮袖拂散浮在半空的文字,臉龐陰沉得好似五月黃梅天。站在他跟前的馬招娣咬牙頓足,連呼鲛兒糊塗。她按耐不住地推了姜子牙一把,灼聲道,“你還不趕緊去見侯爺,想法兒把這單子給撤回來呀。”
姜子牙握住馬招娣的手,微微仰頭,露出一抹苦笑,“招娣,你太高看我了。我若真有這個能耐,何不事前就攔下呢?”
馬招娣杏眼怔愣,眨了幾下後,眸中懼色漸濃,渾身骨骼開始喀喀作響。姜子牙握住馬招娣的手,眸中掠過一道稍縱即逝的戾氣,一字一句道,“夫人,為夫目前僅需做到一樣,就是保住丞相的位子。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給果果鋪就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