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打小被姜淑祥管到大,姜淑祥待他開明慈愛什麼都好商量,唯獨用藥這塊兒從不許他自專,他擅取七星海棠催眠那回叫姜淑祥知道後可是足足被罵了三個月。姜伋睇上俞跗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梢,俞跗微微微一笑垂眸感歎貌似無奈,“姜少谷主曾與臣說,世人皆笃藥越名貴療效越好,卻偏偏都忽視了對症下藥這一道理。”
“我年少無知這才犯了糊塗,都過了這麼些年了長姐還翻出來說嘴,我不要面子的啊。”
“公子的身體過去一直是由姜少谷主負責照料,現移交給臣,自然該将公子的身體狀況與臣交代清楚。姜少谷主此舉并無不妥,公子何故見怪啊。”
“哼。”姜伋略略噘嘴表情宛若稚子,閻羅王聞聲偷瞄了一眼想笑卻又不敢笑。俞跗手上除了姜伋還有其他病患,他也惦記着他們是以伺候完姜伋後便立馬俯了俯身子退了出去。姜伋待俞跗離開後便即刻冷下眼眸正了神色,食指指尖輕扣着憑幾沉聲吩咐,“盯着千縷閣,尤其是那個答你話的店主。”
“喏。”其實不消姜伋吩咐閻羅王也早判斷出那名店主有問題,且不說事發之後竟沒第一時間被兇手滅口,生死簿上寫得明明白白這厮已然死亡可鬼差愣是沒找着他的魂魄這本身就存在貓膩。姜伋瞥了閻羅王一眼看出他已有成算便也放心地不再多言叮囑,轉而靜靜欣賞起架子上那盆福伯新育出來的山茶滿月。約莫一炷香,鲛兒派阿澧來傳話,“公子,少夫人命奴婢來問,您長姐歸甯您要不要過去,如果要過去的話,就請您現在回寝殿小憩片刻養養精神。”
“好。”姜伋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地返回寝殿休息,在鲛兒的拍撫下安然入睡。姜淑祥歸甯家禮之前需得先行國禮,一套繁文缛節下來姜伋還能撐住不在姬發面前失儀多虧了這一覺。禮畢入席,婢仆開始有秩序地穿梭上菜,姜伋趁姜子牙夫婦同姬發夫婦說話之際趕忙歇了口氣兒。鲛兒從敖丙手中接過碗盞,方才俞跗發話準許姜伋适當進些飯食,因此廚下除了溫水還備上了一碗精心熬制的稀粥。姜伋看見稀粥眼睛噌地一個锃亮,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裹進嘴裡細細品食,食畢還意猶未盡地嘟嘴抱怨,“怎地就一碗?為何沒配上大娘腌制的醬菜?”
“俞醫官交代的,粥隻能進一碗,醬菜還不能吃。”鲛兒撤下空碗看向姜伋溫溫柔柔地,姜伋卻敏銳地從鲛兒潋滟的眼波裡感受出一層冷冽的警告:不聽話,休怪我告狀!他耷拉下眼角乖乖地把自己縮成了一隻鹌鹑,主位上陪坐在姜子牙身畔眼尾餘光一直密切關注姜伋這邊狀況的馬招娣留意到這一幕忍不住皺了皺眉毛。隻見她輕輕挽上姜子牙的手臂面容和藹地說道,“相公啊,這飯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撤了吧,你陪姑爺聊,我跟淑祥,我們娘倆也說些體己話兒。”
“你呀,心裡就惦記着你閨女,罷了罷了。”姜子牙認命似的拍了拍馬招娣的手,對姬發莞爾說道,“姑爺,就讓她們母女好好說會兒話,咱們去後院喝喝茶,賞賞花,今年咱們府上的梅花兒開得很是好看。”
“好,小婿也正想請嶽父教誨。”姬發起身側讓一步,姜子牙怔愣一瞬斂了斂笑容亦未恪守君臣之禮當先一步邁了出去。君臣倆在白梅樹下相對而坐,姬發微微一笑略略俯身擡手斟茶,“永逸君來找我了,為了他長孫的婚事。”
永逸君衣麻,奴隸出身,曾因先西伯侯季曆而瞎了一隻眼睛而被收進西伯侯府當差。商君文丁時,季禮奉召入朝參拜,尋思着讓他開開眼界便把他一并帶在了身邊。季曆入朝後被封為方伯,即為商西方諸侯之長,但終因權重遭忌,為文丁囚禁逼殺絕食而死。季曆死後,遠葬荒郊,同行的護衛也一并被殺,隻有衣麻,區區仆役太不起眼這才僥幸留存了性命。他拼盡性命找到了季曆屍身,費了千辛萬苦将他送回了西岐。他對當時的西伯侯府世子姬昌說,“衣麻雖是個奴隸,但也懂得忠心二字。衣麻這輩子隻伺候侯爺這一位主子,主子死了衣麻本該殉葬,奈何衣麻已娶妻生子求死不得,若世子真要賞賜,就讓衣麻為侯爺守陵吧。”衣麻這番話發自肺腑,姬昌聽罷大為感動,于是便在姬家陵園為衣麻置了房舍,封其為永逸君,世襲罔替,又給衣麻之子衣籃賜了田産家業。姬發出生後不久,衣麻也添了長孫。姬昌去陵園祭拜父親無意間碰到喜歡得緊,立時主動提出抱進西伯侯府給姬發做玩伴,為之取名出青。自此,衣出青便跟姬發一起長大,一起習文練武,兄弟倆感情很好,姬發掌權後也多次提拔過他,隻是衣出青資質平庸能力不足,一直沒幹出什麼名堂,偏偏他這人又自視甚高不願從低做起,姬發對此也很是頭痛。西伯侯府與南伯侯府結盟後,南伯侯府為了表示誠意,提出由西伯侯府決定赫城新任城主人選。西伯侯将此事交予姬發全權處理,姬發權衡之下便将衣出青安了上去。這次姬發首次獨立決斷官員任免,豈料這衣出青還真是給他長臉,到任不滿一月萬民書便遞到了西伯侯府的案頭上。姬發羞愧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姜子牙了解完事情前因後果後當即整裝帶領散宜生出使南伯侯府。對于姬發任用衣出青為赫城城主一事,姜子牙給出了以下兩點解釋。其一,西伯侯府已查出屠殺赫連滿門的兇徒來自朝歌王宮,為保南伯侯府安全必須要把朝歌方面的注意力轉移至西伯侯府。其二,衣出青無才無德,任用他既可給朝歌方面制造姬發不善用人的假象以迷惑帝辛和聞仲,又可在赫城重新移交回南伯侯府時不至令城中民衆心生反感。姜子牙的這番解釋總算成功地為姬發的失誤兜了底,事後姬昌教訓姬發道,“赫城歸屬南伯侯府,南伯侯府即便與我西伯侯府結盟也不代表西伯侯府可以幹涉南伯侯府屬地用人。南伯侯提出由西伯侯府擇選赫城繼任者表面是在向結盟一事表達誠意實則是在試探西伯侯府是否如帝辛那般容不得南伯侯府勢力,你答允南伯侯提議必将導緻日後兩府結盟出現松散。再者,衣出青并不具備擔任一城之主的德行和能力,你任用他很大一部分是為着他同你一起長大的情分。用人隻問親不問賢,于國于家皆不利。如今你在這件事上栽了跟頭,吃一塹長一智,以後不可再犯這樣的錯誤。”姬發深以為然連連稱是,此後在用人方面可謂慎之又慎。至于衣出青,姬發是說什麼都不敢再用了,給他挂了個閑職便算交代了。衣出青忿忿不平又不好發作,畢竟的确是他搞砸了差事委實怨不得姬發,于是便和父親衣籃一道去求衣麻,希望衣麻能去找姬昌再給自己求來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衣麻聞言默默歎了口氣,隻淡淡地說了句該給出青娶媳婦了便去轉臉走開去打理季曆的供桌了。衣麻本意是要衣出青成家定心,沒成想衣出青竟以為衣麻是要他争取嶽家提攜走裙帶關系。衣籃打着衣麻的名号拿衣出青與姬發從小到大的情分作文章給兒子四處求娶豪門貴女,結果一番鑽營下來非但沒給衣出青掙來助力反而令永逸君成了西岐城裡的一個笑話。這回衣籃又瞧上了一家姑娘,衣麻要臉本不想答應,但聽衣籃說這位姑娘隻是一介平民,家裡做點小生意,姑娘本人人品好會刺繡,能跟着衣出青粗茶淡飯後,衣麻以為衣出青終于腳踏實地了,這才豁出老臉來求姬發出面牽線做媒,隻因為衣籃說衣出青的名聲實在不怎麼樣,冒然上門恐惹對方嫌棄。姬發得知衣麻來意後起初覺得這不過是樁小事,當即答應使人出去打聽這位姑娘。然後……姬發欲哭無淚地窩在書房,衣出青看上的姑娘的确是平民出身,但她是馬家的姑娘,姜淑祥指點過她刺繡跟她有半師之誼。姜淑祥曾與姬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她在正經年紀同姬發結為夫妻,說不定女兒都這麼大了。所以這就不好辦了。姜伋向來防着馬家同西伯侯府太過沾顧,無論是生意還是人情。更為難是,這位姑娘早有婚約在身,用馬昆的話說,馬家的姑娘無論遠的近的除了在峨眉山修道和他在兩天前才滿百日的女兒小蘭兒外全都許好了人家。當時馬昆還揣手提了個問題:我這個妹妹跟我未來妹夫是指腹為婚,娘家婆家是鄰居,婚事伯公生前就定下了,聘禮嫁妝老早都備好了就等過門了,來一趟西岐跟王後學了一段時間刺繡罷了怎麼就突然叫永逸君家看上了?姬發長歎一聲怒其不争地撂下了茶杯,姜子牙卻是微微一笑不以為意,“走裙帶關系的不隻衣出青一個,當初百裡家抹過身來想要重新巴上糖糖不也是這個打算嘛。自古以來那些世家大族不都是這麼做的麼。早幾十年前,西伯侯府不也是用人唯親勝過用人唯賢的嗎?相較于利益捆綁,血脈親情的确更可靠一些。”姜子牙笑容恬淡地煮着茶,此刻的他絕對沒想到,他随口安慰姬發的這番話會流傳出去并被姬旦奉為治世寶典,在他日後輔政之時殚精竭慮地以血緣為紐帶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禮制。而這套禮制,建國初期确實很好地穩定和鞏固了姬家的統治地位,但與此同時,這套禮制也為姬家八百年後的覆滅埋下了重要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