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在閻羅王的服侍下到榻上半躺下去,侍從奉上熱水供姜伋飲用暖身。閻羅王跪下身子垂首道,“華雲病倒前線,是臣沒能及時阻攔。”
“與你何幹,是那個奴才自找的。”姜伋飲罷放下水杯,擁了擁裘衣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華雲等他回來我再收拾,倒是大哥,這幾日一直不見他來請安,他是身子不适還是遇着什麼麻煩了?”
閻羅王彎下腰來給姜伋捶腿,“臣也納悶兒,所以抽空過去了一趟。據大公子身邊兒的小厮說,大公子年前就出遠門跑生意去了,一直沒回來。”
“兵戈起百姓哀,我本以為西岐有姐夫庇佑能獨善其身,沒想到還是受到了影響,像聚美堂這樣規模的生意都做不穩當了,真是難為大哥了。”姜伋心疼馬昆奔波勞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不經意間視線瞥見閻羅王神色有異立時又繃起了臉。閻羅王挪着膝蓋到姜伋身側小聲禀報,“臣也是偶然間聽下頭的鬼差說的,大公子近來頻頻秘密前往雁城,似乎在籌劃些什麼。公子走南闖北必定知道,雁城位于殷商極北,帝辛二年開始不時遭鄰部鷹川侵襲,崇侯虎戰死後雁城再得不到支援,于帝辛二十二年徹底被鷹川所吞,不過雁城隻是表面臣服,城中百姓暗中一直都在籌劃複城行動,大公子頻頻前往雁城是否與此有關,若真是如此,公子是否給予支持?”
“是與不是,我走一趟雁城便知了。”姜伋臉色漸次沉重作勢起身,閻羅王忙按住姜伋細聲勸道,“雁城氣候苦寒,公子不宜前往,不如臣代公子走這一趟?”
“他是馬家人,既身在異鄉,自當由我這個家主接他回來。”姜伋稍微使力掙脫開閻羅王甩袖破空而去,馬招娣端水進來不見姜伋不由得擰眉,閻羅王起身接過馬招娣手裡的水盆笑道,“夫人莫急,公子有事兒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剛回來怎麼又出去了,他這個身子骨,再這麼折騰兩回還不得散了架啊?”馬招娣嗔怪了姜伋一句拂袖而去,由于動氣失了力道衣袖還不小心刮蹭到了閻羅王。閻羅王望了望馬招娣氣沖沖地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水盆沒入簾中。今日堆在他案頭的政務依舊雜亂繁瑣,靜靜等待閻羅王一件件處理妥當。冥官的日子其實就是這般平鋪直叙,工作時間各司其職,閑暇之餘飲酒唱詩,隻不過以前呼朋喚友小聚暢談時會頑笑究竟何時會生出個鬼哭神嚎的大波瀾給這淡而無味的日子增添一些意趣,現在則是盼着能平安上值平安收工,每次朝會都是點卯那是最好。不過可惜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越盼什麼往往越沒什麼,有時候甚至會反着來,而且轉折一般都是在心情最放松最以為沒事的時候出現。就好比此時的閻羅王,處理完最後一樁政務,放松情态悠閑品起一盞香茶,眼瞧着就要平安下值的時候,下面突然報上一件鬼哭神嚎的大事:姜伋被雁城鬼差勾魂,現魂魄已入枉死城。
“噗……”閻羅王驚得登時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嘴都來不及擦就奔了出去。枉死城内,姜伋靠着累成一摞的軟枕假寐,刑天手捧一碗清水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陪侍。閻羅王在仆役的引領下疾步入内,瞅準是姜伋後趕忙趨步上前下跪請禮。姜伋睜開眼睛擡了擡手,閻羅王垂首道謝後起身看向刑天斥道,“大膽刑天,竟敢将公子的魂魄羁留在枉死城,你是想造反嗎?還不即刻伺候公子回轉肉身?”
“臣……這……”刑天抖了抖身子為難地轉了轉肩膀,姜伋動了動身子出言制止閻羅王,“不關刑天的事,是我要在他這裡歇一歇的。”
歇一歇?有這麼歇一歇的?閻羅王欲哭無淚,姜伋是主子他又不能冒犯頂撞,隻得跪下身子哄着求着,“臣知道公子勞累了,是該好生歇一歇的。不如這樣,臣先伺候您回歸肉身,然後您想怎麼歇,就怎麼歇。公子,魂魄離開肉身太久可是很危險的,公子您本就在病中,這個節骨眼兒咱就不要任性了,好不好?”
“無妨,我長姐在呢,我爹,我大哥,都在呢。”姜伋趴在軟枕上頭害怕再次閉緊眼睛,他不敢睜眼,因為他一旦睜眼,就會看到那漫天的雪,滿地的血,淋漓的鮮紅,不管多大的雪都遮掩不住。遍野的屍體堆積成一座座山,一個個不屈的靈魂伴随着狂風不住地怒吼着。他在血海屍山裡發瘋似的拼命地翻找着,找到手指裂開了一道道血口,找到埋首在染了血色的積雪裡放聲大哭,找到他的大哥把他從雪窩裡拉了出來。他反手重重掴向他大哥的臉頰,然後死死抱住他大哥痛哭流涕,直到體力不支倒在他大哥的懷裡。魂魄離體時,他看到他大哥眼淚長淌地喊着他的名字喊得喉嚨都變得沙啞,他看到他長姐從藥箱裡不停地掏出各種靈丹妙藥神芝仙草來吊住他的氣息,他看到他的爹爹不斷地向他的體内注入道家罡氣護住他的五髒六腑,他還看到,那個誓死光複雁城,刀斧脅身亦不曾過後退半步的青衣劍士,為了救他性命不惜獻出了他的傳家之寶……
“這個叫柳息風的劍士為人當真豪邁,您到雁城的時候給了他一耳光,您大哥下了戰場聽說您來了又給了他一耳光,姜先生和姜少谷主斬殺異獸後與柳息風會合,聽說您大哥和您都來了,姜少谷主又照着他心口狠狠踹了一腳,他都沒抱怨什麼。”
“你很欣賞他?要不我幫你把他約過來,你跟他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臣不過就事論事,公子何必出言譏諷呢?雁城柳家立足江湖卻世代以保衛雁城為己任,雁城淪陷後,柳家與所有雁城百姓一樣,不屈不撓矢志複城,邀您長兄出山遠赴雁城聯手抗敵,此乃大義。”
“我大哥與柳息風來往之事,我不知道,閻羅王也隻是聽說過一二,你倒是清楚得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