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側躺在鲛兒身畔,一手撐起身子一手緊緊握住鲛兒交疊在腹前的雙手。姜淑祥結束導引術兩個時辰,鲛兒悠悠蘇醒,被姜伋哄着服下按照姜淑祥所開方子熬制的湯藥後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藥力作用促使她臉上的蠱瘡迅速結痂脫落,而這個過程終是不免會痛癢。睡中的鲛兒總是忍不住要上手去抓,但因為有姜伋在旁看着按着哄着,她也隻好擰起眉毛靜等痛癢過勁兒過去。似乎知道姜伋一直在她身邊,也知道就是姜伋在按着她的手,每發一次痛癢她都會嬌嗔一聲姜郎,這次也不例外。鲛兒擰起雙眉緊閉眼睛語氣幽怨地喚着姜郎,姜伋使勁按住鲛兒蠢蠢欲動的手嘴上溫柔小意地哄着。好容易她臉上這波痛癢過去,姜伋輕舒了口氣擡頭細眼審視前方。榻前五步内乳母敞着衣襟在給鲛兒喂奶,乳母一切言行都必須在姜伋的監視下進行,當然這都是事先就談妥了的。不知是巧合還是連續的高熱激發了姜伋占蔔先機的天賦,希兒的乳母不多不少剛好兩名,可以說完美契合了姜伋之前對鯉魚精下的命令。這兩名乳母分别喚作尋靈和浮蘭,曾長期擔任北海水晶宮的内令和記室之職,海神殒身後辭官歸隐。尋靈本體為一鲸,遊出海面時恍若一座小山在逐浪漂流,但她幻出的人身卻偏瘦弱,對此她解釋說這是過去負傷的緣故。浮蘭本體為一儒艮,幻成人形後眉目清秀觀之可親。水草馬明王呈上的資料還清楚寫着,鲛兒在襁褓之年得過這兩位的哺育。作為鲛兒夫君,姜伋當即起身向尋靈和浮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謝禮,然後微笑着吩咐她們下去接受檢查。鯉魚精唯恐完不成姜伋的紛紛一氣找來了十名乳母候選者,現在她們全都被帶入了一間密室之中。姜伋口中的檢查不僅是健康狀況,這十名候選者進入密室後便被要求褪盡衣物,上下裡外查了個遍。檢查完身體後接下來檢查乳汁,每名候選者面前都擺了兩隻小碗,碗上标有相對應的候選者名字。姜伋要求她們将乳汁擠出裝入碗中,在确定乳汁沒有問題後她們才算有資格進入第三輪的擇選。兩輪下來篩出了六名,尋靈和浮蘭并另兩名候選者被帶至偏殿稍作歇息。約莫半日功夫她們重新被叫了過來,姜伋請她們依次上前抱一抱希兒。尋靈和浮蘭抱的時候希兒很乖很安靜,尋靈和浮蘭在看到希兒臉上蠱瘡時則是不約而同自然而然流露出來了震驚、心疼和憤怒。換另兩名候選者上來後希兒立馬哭了起來,無論她們倆怎麼哄這小祖宗的哭聲兒就是不歇,沒辦法,姜伋隻能給她們一筆賞賜客客氣氣地把她們送出宮。“現在,還要請兩位做件事。”姜伋再次要求尋靈和浮蘭擠出一小碗乳汁,不過這回不是端去檢查而是拿來喂給希兒。姜伋雖然沒怎麼帶過孩子但一些基本常識他還是了解的,他心疼鲛兒哺乳辛苦,所以在她懷着姜季和姜得時他就早早挑好了乳母,到了希兒也不例外,隻是姜伋沒料到這回會是個女兒,不但嬰兒時期要養在深海之下,這小祖宗還挑嘴得很。她隻吃鲛兒的乳汁,除了鲛兒,換誰來喂她都邊吐邊哭,哪怕是姜伋從歸墟請來的鲛人她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無奈姜伋隻能叫侍婢多照顧些,讓俞跗多費心好好給鲛兒補養身子。姜伋想着隻要他仔細些體貼些,便是由鲛兒獨自哺乳于她身子應該也無大礙,哪成想鲛兒中蠱,照姜淑祥的估計至少五年離不得湯藥,吃了湯藥就不能哺乳,無論如何這乳母都是非找不可了。眼神慈愛地看着希兒大口吃着碗裡的乳汁,姜伋松了口氣的同時也不禁暗自感歎,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從前怎麼着也找不着,這次卻一下子就找着了,還是兩個。站在一旁的鯉魚精眼中也自覺閃過一抹欣然,為着希兒可以得到好的照顧,也為着自己不會遭到姜伋責罰。希兒吃飽後心滿意足地在姜伋懷裡香甜地酣睡着,姜伋請尋靈和浮蘭坐下,一邊盯着不許希兒抓撓自己的臉一邊跟她們講起了希兒出生前後所發生的一系列禍事。尋靈和浮蘭原本還對姜伋擇選乳母的方式抱有微詞,聽他道明緣故便也立時理解了他的做法。姜伋神色鄭重地将希兒托付給了尋靈和浮蘭,至此她們正式開始在姜伋眼皮底下進行哺乳。姜伋不離半步不錯眼珠地守着鲛兒守着希兒,直到她們臉上的瘡痂全數脫落才離開北海返回西岐丞相府。這段時日泰山府君當然也沒閑着。憑着導引出的蠱蟲和神農谷的指證,泰山府君即刻下旨提審先前轉輪殿追回的金靈聖母魂魄,诏命平等王、都市王主審,仵官王、楚江王監審,并派兵幹脆利落地圍了蓬萊島,抄了金靈聖母生前修行的落鲸洞。姜伋從北海回來後泰山府君便來探望,姜伋狠狠打了一個哈欠一頭倒下枕上泰山府君的雙膝,泰山府君低頭抱上姜伋看着他眼下濃重青影心疼不已,“聽水草馬明王說,你在北海的那幾日就沒合過眼。”
“希兒難受,一直哇哇大哭,伋兒在旁聽着,心裡頭就跟有把刀在不停剜肉一樣。”姜伋埋首在泰山府君懷裡凄然說着,蓦地他眉頭一皺,扇動鼻翼更加貼近泰山府君衣袍仔細嗅了嗅,仰面疑道,“師尊,這仿佛不是您平時慣用的熏香啊。”
“是灼華閑着玩兒時鼓搗出來的,我聞着還行就拿來熏衣服了。你覺着呢?”泰山府君輕輕拍撫着姜伋的後背,姜伋含糊不清地嗯着,他已無意去品辨泰山府君衣袍上的那縷香氣了,他的腦子開始昏沉,他的手腳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困住無法動彈,他整個人正不可挽回地滑進一個名為沉睡的深淵,待他活動開手腳爬出來時,已經是兩天後的傍晚了。夕陽悄然在他潔白的衣袖上鑲嵌一條柔和的金邊,飽睡一頓後神清氣爽的姜伋當然很快便能查知泰山府君衣服上的熏香到底出自誰手。他手裡握着一隻盛着香料的睡蓮紋香盒,表情認真地問正低頭把蓋在他腿上的薄毯向上掖好的馬昆,“大哥,你有否想過将你新制的這款熏香放到市場上去賣?”
“賣不了。成本太高,需求量更是極其地少。”馬昆掖好毯子便在姜伋身邊坐了下來,“富貴人家講究多自不必說,我們這些市井人家用香熏衣是為了防蟲蟻,放一把靈香草或者藏一枚樟腦丸就夠了,若是蟲蟻鬧起來,那得拿藥殺,熏再多這香也沒用。這香一聞就困,一困就睡得跟死豬似的,誰家會用?”
“所以,這就是你專門制來對付我的。”姜伋臉一撂擡手把香盒擲進馬昆懷中,“說!哪來的配方?誰給的膽子?”
馬昆得姜伋責問立時掀衣跪下,姿态放得謙恭嘴巴卻是一言不發。姜伋見狀頓時心中明了。他輕哂一聲,“以為這樣就可以搶奪先機,阻攔我行風弄雨嗎?”
“愚兄以為,她隻是想您好好休息。”從鲛兒母女瘡發之時算起到今日今時,姜淑祥滿打滿算也就隻有兩天時間,何況在這件事上姜伋能追究姜淑祥的也唯有漏診一項罪名,而真要論起來擔負這項罪名的又豈止姜淑祥一個?若鲛兒母女喪命或許姜伋會不顧一切瘋狂一把,但既然導引術成功了她們被救下來了,姜伋再去扮瘋狗到處亂咬是不是就有些不上算了?姜淑祥完全笃定姜伋集中心力要鏟除的目标絕不是神農谷,明明可以在邊上穩穩地走過去她何必非要去趟那淌渾水呢?君翊殿、水晶宮又不是沒有能辦事的了,單靠要姜伋死睡來阻攔事态發展這顯然是荒謬的,所以姜淑祥此舉應該沒有他意,可若隻是如此,姜淑祥沒必要兜這麼個圈子,除非……姜伋眸中倏然劃過一耀寒芒,旋即眸光連綿壓向馬昆。“請家主責罰。”馬昆伏下了身子一副任君處置的馴服樣子,姜伋眸色清亮起來靠上憑幾無奈歎氣,“罷了。我餓了,去備膳吧。”
“喏。”馬昆思緒一轉起身安靜退了出去,隐在房外扶疏花木間一臉急色的柳息風見到馬昆出來趕忙迎了上去一把握住他雙手的腕脈。馬昆莞爾搖頭輕輕抽回了手,柳息風長舒口氣擡腳與馬昆并肩而走但他腦子裡的那根弦兒明顯還沒松。馬昆失笑,“我是去給家主備膳,不是去跳河。”
“他使喚你使喚得很順手嘛,他好歹也叫你一聲大哥啊。”柳息風替馬昆抱委屈,馬昆笑笑渾不在意,冷不丁一卷冷風刮起,傍在雲邊的斜陽眨眼間被黑夜一口吞噬幹淨。柳息風皺眉仰頭,隻見一支竹箭照着馬昆胸口筆直射來,與此同時另一支竹箭裹着殺意射向柳息風的背心。馬昆和柳息風旋身迅速避開,兩支竹箭相向而過分别狠狠紮上前面一株盆栽和後面一顆花樹上。盆栽和花樹中箭後立刻花葉變黑枝幹腐朽,可見竹箭有毒且毒性霸道猛烈。馬昆和柳息風躲箭之時便取出了兵器,兩人散開之後又馬上聚在一起背靠着背,一人執扇一人執劍敏銳觀察着四周。竹箭從四面射出圍成一個圓圈再次襲來,被馬昆和柳息風三招打落在地。周圍猝然安靜,洶湧殺意在自天空垂下的重重夜幕裡悄悄卧了下來。馬昆和柳息風彼此分開些許各自探尋,待兩人拉開了一定距離,突然間,原本徐徐而行的風開始驚慌疾奔,仿佛是要逃離冥王的股掌。數十支竹箭再次射來,馬昆和柳息風同時鵲起身影陡然消失在半空。竹箭寥落一瞬,漆黑天空綻出一朵耀人眼目的碩大光團,恍若萬千星子一起炸開,斑斓光點簌簌落下。夜幕被扯下,魅影現了形,染了血的扇子和長劍将兇惡殺意織就的獵網撕成一條條駭人的碎片。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風靜人寂,披衣跑出房間的姜伋就隻看到磚縫裡蜿蜒的血,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黑衣刺客和收勢的馬昆和柳息風。姜伋臉色一陰急步走到馬昆身邊正要張口詢問,忽地一股烈風在他三人身後呼嘯而過,一名黑衣刺客重重摔倒在房前台階上,遮臉的面巾上洇出一片黑褐色。姜子牙鐵青着臉色緩步走了過來,随即一群侍衛湧到此處将地上的刺客全數抓住捆綁押解下去。領頭的侍衛單膝下跪向姜子牙請罪,姜子牙淡淡一笑彎腰單手扶起了他。安慰勉勵了兩句後,姜子牙又轉頭關心起來馬昆和柳息風,确定他二人隻受了些許輕傷無甚大礙後,姜子牙吩咐侍衛送他二人回房休息。府内仆役得命前來收拾狼藉,姜子牙帶姜伋進入自己平日處理政務的書房,這時候姜子牙的臉色才算徹底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