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上帝注視着着冥官朝服端坐在自己面前的蓐收，裹着水意的視線拂過她清冷的面容，描摹着她英氣的臉廓，銳氣的眉弓，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眼眸裡有慈愛、有疼惜、有愧疚、更有憤怒。蓐收是他與瑤池金母的長女，卻還在襁褓之中就不得不成為了吸納戰事濁氣的容器，粉雕玉砌的嬌嫩小臉瞬間蒼老得叫他痛心。從出生到最後為天界戰死，她的一生就如同一顆流星倏然滑過他的掌心，他拼命地留，拼命地抓，到頭來卻也隻能無力地眼睜睜看着她苦，看着她死，看着她如一朵冰山上的雪蓮尚未盛開便開始了幹枯、委頓、衰敗、凋謝，如今又要眼睜睜地看着她淪為姜伋手裡的棋子，被難為，被利用。

“龍兒。”昊天上帝舐犢之情在心間洶湧澎湃，情不自禁地喃喃了一聲蓐收的乳名。蓐收出生的時候剛好是辰月辰時，辰是由龍族值守，昊天上帝是借此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得到佑護。殿門外響起三聲擊掌的清脆聲音，蓐收知道這是外面的守衛在提醒她會面結束。她面色平靜地起身告辭轉頭離去，但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強壓眼底的那一抹情緒還是不免漫出了些許。她生前死後都是武将，耳力素來極好，昊天上帝的那聲“龍兒”她怎會聽不見？平心而論，昊天上帝這個父親待她還是盡職的，拿她做容器吸納濁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他不能由着蒼生受難，由着她死，而站在一旁袖手旁觀啊。她不表露情緒，不是怨恨昊天上帝，實在是她不敢啊。她此番走這一趟，不是她自己的主意，畢竟冥律的規避原則擺在那呢，所以，這一趟，其實是姜伋安排的。前頭關于昊天上帝暗命通天教主謀殺海諾的傳言爆發輿論發酵，後腳姜伋就遞話兒給她，說法理無外乎情，他體諒她孺慕之思，決定格外施恩，破例準許她去探望昊天上帝以盡孝道，末了還特意提醒她想着自己冥官身份謹慎言辭。蓐收聽得眉角直抽，姜伋這是拿她當孩子哄還是拿她當猴子耍？給她選了個這麼巧合的時間點，施恩的目的不是呼之欲出的嗎？偏偏姜伋這話遞得還沒什麼漏洞。提規避原則？姜伋說了是格外施恩。提歸零原則？她沒向望鄉台交過斷親申請。她找不到理由不去，那麼她就得照着姜伋的意思去，如果她不照辦，接下來很有可能就是鲛兒上書向姜伋哭訴喊冤。鲛兒雖被罰禁侍三年期間以廢棄論，但她依然隸屬君翊殿有權請求姜伋出面為她主持公道，不過這樣一來事情就算鬧大了，很顯然姜伋不願意事情是這個走向，所以他才會備下這個台階讓她去鋪。當然，她不按姜伋的意思辦姜伋也無所謂，就和昊天上帝死嗑呗，屆時輿論一發不可收拾，瑤池金母找上門來，姜伋也有一百種辦法讓她來找她。小人！真是小人！蓐收胸中不忿卻也無可奈何，邁步同時身後的殿門也随之關閉。殿門之内，昊天上帝拍案怒斥，“豎子混賬！”

“主君息怒。”侍坐在側的白虎星君神色淡淡地開口一勸，昊天上帝瞧了眼他的表情自年頭不自覺地隐隐一痛，“你懷疑我？”昊天上帝陡然起身凜道，“本帝要誅海諾，需要假他通天教主之手？”

“主君稍安。”白虎星君跟着起身，流轉在他衣袂間的栀子香氣因着他的動作幽幽浮出，和

圓塘邊大蓬大蓬熱烈綻放的栀子吐出的濃郁香氣漸漸綿成一片。甘甜的芬芳強有力地驅散了湯藥的苦味，姜伋沉浸其中整個身子舒适惬意到不行。用過膳吃完藥的他坐在長窗前縫制栀子香囊，嘴上說是為了希兒，但希兒現在用得了這個？何況，不管是誰隻要看到并排擺在桌案上的經過仔細挑選出來的栀子和水晶蘭，水晶藍的朵數比栀子還要多，便知道香囊其實是做給鲛兒和希兒的。甯靜甜蜜的氛圍中，敖丙輕輕走了進來低聲禀報。姜伋聞言神色一斂，放下手中的活計向敖丙微微點了點頭。敖丙會意退了出去，過了片刻他将蓐收引了進來。姜伋含了一縷親切平和的笑意端坐在案後，蓐收一進來便照着規矩向姜伋下拜行禮，“臣叩見公子。承蒙公子開恩，準臣與家父一見。臣感激涕零，特來謝恩。”

“将軍免禮，請坐。”姜伋微笑擡手，蓐收俯身道謝跪坐到敖丙為她鋪下的席子上。今日殿閣備的茶是青柑，蓐收垂眸看了看清澈透亮的茶湯，她本身其實不愛飲茶，不過礙于禮數這才陪着姜伋淺淺抿了一口。放下茶盞後，蓐收低頭道，“臣謝公子賜茶，隻是臣不通茶道，說不出其中的妙處，隻覺得茶香清新，茶味甘醇，還望公子見諒。”

“無妨，我也說不出。這茶雖送進了我君翊殿，可他們根本不許我喝。我這杯裡是水。”姜伋的聲音中透着濃濃的委屈，蓐收忍住揮出白绫在姜伋那張俊秀的臉上抽出一道紅痕的沖動擠出一個笑容呵呵了兩聲。昊天上帝皺着眉頭不甘心地踱了幾步後回到白虎星君身前站定，“我本就是冤枉的，怎麼就澄清不了？”

白虎星君幾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不是澄清不了，而是有誰願意聽您澄清。莫非主君真的不知，在這世上，唯有被害者與加害者關心真相，因為被害者渴望沉冤得雪，加害者恐懼東窗事發，餘者皆是過客。”

昊天上帝無言以對。蓐收正襟危坐眸光清冷，姜伋怔愣一瞬忍俊不禁，“将軍無需如此，說起來您算得上我姨姐兒，咱們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