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隻嗎?”姬發拿起靜靜擱在案上的翠蟬鳴葉钗,傳下去給姜環辨認。姜環細看了一番後點頭稱是,钗子又重新回到姬發手裡,“钗子乃女子之物,你是伺候武安君的奴才,如何認識這钗?”
“因為此钗是武安君為王後準備的嫁妝,用料名貴做工也精細,罪奴不禁多看了兩眼,這才認識。”
“你可知武安君一共陪給了王後多少隻钗?”姬發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将放着四隻樣式各異的钗子的托盤捧到姜環眼前,“這四隻钗子其中有一隻是王後的陪嫁,你可指得出來?”
姜環懵在那裡,臉上明顯劃過一絲慌亂。他悄然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勾唇說道,“往後的陪嫁除了武安君就是天子您最清楚,您若要保全王後,罪奴無論指那一隻都不對,不是嗎?”
“有幾分聰明。”姬發眼角揚出一抹欣賞,好吧,他承認他剛才嗤笑得稍微早了一些,“你的武功也很高超,難怪費仲會派你來,你也算是他手中的一張王牌了吧。”
姜環臉上不覺間出現了幾絲細碎的裂紋,姬發向散宜生點頭示意,散宜生俯身還禮,親自出去将一位銀發滿頭苟合滿顔身形佝偻的老妪進來,那老妪雙目早已昏花,但當她在散宜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姜環面前,那深陷的眼窩噙滿淚水,渾濁的老眼綻出異彩時,姜環鎮定的表情徹底崩塌。他額角青筋暴起,不敢置信地仰頭望向姬發。姬發溫和一笑,眼神略顯驕傲,“說來慚愧,我那舅爺,雖總跟個孩子似的,但也終是讓你們祖孫團聚了。”
姜伋打了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在殿内當差的侍從聽得動靜立刻上前伺候。一雙纖細嬌嫩的手捧着帕子遞到姜伋眼前,姜伋那對半閉不睜的眼睛瞬間瞪圓,整個身子猛地後退遠離,“你誰啊?!”
侍從忙的跪下答話,遞帕子的手盡管抖得厲害卻也不敢放下絲毫,“回公子,奴才是小白。”
“小白?”姜伋擁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探頭察看,皺起眉頭疑惑問道,“你都變成男的多少年了,怎麼突然就又變回去了?你們黃鳝一生不是隻能變一回嗎?”
“奴才也不知道啊,嗖地一下就這樣了!”小白拼命憋住眼淚竭力不讓自己失儀失态,他受敖丙提拔到姜伋身邊服侍已有四年了,一直循規蹈矩也就昨日被臨時抓差幫着打掃姜伋的酒閣時看着那架子上琳琅滿目的酒一時沒管住自己的嘴偷偷喝了一口,不至于遭個斥離降職罰俸的報應吧。姜伋瞧着他這可憐見兒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了,“行了,批你一個假,去西岐找我姐給你看看,診金記我頭上便是。”
“多謝公子!”小白聞言立馬笑得春光燦爛,将帕子搭上盆沿兒行禮快步退了下去,去船塢上了一隻舴艋舟駛了出去。适才姜伋問話他口說不知,不過他心中有數,他現在還未過變性期,眼下這般八成是那口酒鬧的,去請姜淑祥診脈大概也就是一兩句話的功夫,他倒好趁這個假偷個懶,在人間盡興遊玩一番。他藏在心裡頭的這個小算盤越打越響,所乘小舟越劃越快,卻不料到了地方竟意外看到西岐城閉關索道,聽得自城内傳出的蹄踏之音漸漸歸寂。他登時傻眼,他出來看診可是要記賬的,回頭姜伋是要過問的,換言之他這病是非看不可的,打量這内外戒嚴的架勢他還不能強闖進去,沒法子,他隻能找個地方等,等到他的假逾期,等到西岐開城門,等到他酒勁都過了早變回了男身,他才終于看上這醫。姜淑祥搭上他的脈搏片刻,擡手給他倒了杯溫水。小白仰頭飲幹撂杯就跑,那股台風刮過似的架勢唬得迎着他進來的馬招娣陡然慌了神色瞬間側過身子讓出路來,撫着胸口轉過腦袋朝着外頭隻剩一絲殘影的小白顫着嗓音喊道,“誰家的孩子啊?跑慢點!仔細摔着!”
“娘。”姜淑祥從案上拿起一個藥包起身走到馬招娣身邊,馬招娣才接過藥包立刻又有病患求上門,馬招娣便也隻能拉着姜淑祥的手叮囑她别忘吃飯注意休息就離開,回到丞相府将藥包交給粗衣散發面帶刺配的姜環。六日前姬發公開審結行刺案,衆人驚悉謀刺天子的主使竟是世代為天子家臣的胡肖且胫四家的家主。他們和殷商官員費仲尤渾暗中勾結,意圖殺死姬發嫁禍姜子牙并扶姬奭上位借以擅權,雙方往來的密函就被姬發捏在手裡,負責幫他們傳送消息的正是盧石染坊現任坊主盧蝌。這個自作聰明的生意人,自以為抱上了姬旦和胡安的大腿就能在生意場上和姜伋一争,直到落網的前一刻還在洋洋得意,兀自做着什麼把姜伋踩在腳底狠狠碾壓的美夢。至于茵茵,本就是胡家的姑娘,被胡安以陪伴姬奭生母為由送進了西伯侯府。太姒一眼看破胡安匿于心中的憑女子裙帶加以攀附的用意,也是為了茵茵将來打算,便索性将茵茵攏到自己身邊,想着教導她走回正途,不意她最後還是栽進了歪路。
“唉。”馬招娣凝眉歎了一聲,搖了搖頭徑自走進房裡。真相既明,姬發自然不會再留着這四家,必定是要連根拔起除個幹淨。隻見他拿着黃钺舞火炭,一路火花帶閃電,就是可憐了姜子牙,小心翼翼地陪着護着,唯恐他一個不慎傷了無辜害了自己。四家成擒當晚,姜子牙總算得以暫時放松一時半會兒,馬招娣颦眉坐在他身邊給他捶背揉肩,“按說姑爺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怎地說話做事還那麼沖啊?”
“有沖勁兒不是什麼壞事,總強了日過一日地怠惰下去。”姜子牙彎起的嘴角盛着一抹欣慰,蓦地他斂起神情與馬招娣道,“招娣,你看咱們用不用走一趟北海?”
馬招娣道,“若問我,我覺得我們得去。果果敢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那鲛兒定然是遭算計了,李長庚怕是要登門了,咱們心裡得有個數啊。”
姜子牙沉下臉色,馬招娣說的每一個字都正中他的心坎兒。看了眼案上小山似的公文,姜子牙心中計算了一下時間,定了主意牽起馬招娣的手去往北海。破曉時分,姜子牙和馬招娣俱頂着一張冷臉回來,李長庚找上門也被姜子牙出言打發了。馬招娣避身簾後待李長庚飄遠方才出來,也不提北海之事隻是道,“相公,姜環和他祖母我已安置好了。”
“請柳息風到後院,叫他與姜環比試一場。”姜環作為刺客,行刺天子按律當死,姬發卻道他非大周子民且與自己立場敵對,前來行刺天經地義,況且他尚有祖母需要他供養,便暫饒了他性命,等他為他祖母養老送終再行處置。姜子牙知道姬發這是惜才,他不反對姬發的做法,他是疑心姜環的身世。據姜伋所查,姜環是費仲豢養的武士,祖祖輩輩都是農戶,可照姜淑祥的說法,這個姜環武功高卓,無法術加持她與姬發聯手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拿下。費仲那個草包能養出這麼厲害的人物?姜子牙明顯不信。他冷眼看着姜環與柳息風過招,心中越發認定姜環絕非池中之物。伴随一聲清嘯,柳息風和姜環掌刀各自逼上了對方咽喉,竟是平手。柳息風朗聲笑道,“雲間燕赢秦,多謝丞相,叫我見到了天下第一刺客,曾經赢侯世子的真面目。”
“該我謝柳劍士。”姜子牙淡然一笑,擡手請柳息風退下,示意姜環随他進入一間靜室。他提衣落座,揚臉望向站在階下的姜環,“我想聽你親口說。”
“其實也沒什麼曲折。”姜環面色平靜語氣平和,仿佛他接下來要講述的是一個陌生人的過往,“我雖叫赢秦,卻非赢侯親生,事實上我是赢侯夫人從北疆鬼城買回來的。那時赢侯冷落正妻别寵愛妾,赢侯夫人為了争寵決定僞稱有孕,買我回來就是為了圓謊。後來,赢侯夫人有了自己的親兒子,擔心我這個假兒子會阻礙了她親兒子的前程,于是設計我與赢侯新歡私通。她原本是打算将我和那個新歡一起殺了,虧得我當赢侯世子那幾年沒有偷懶,好歹學了些本事回來。我殺出了侯府,把那個無辜的新歡送回了她自己家,我自己則是遁入江湖,為了活下去,做了殺人的買賣。我和柳息風是在鷹川認識的。那時柳息風潛入鷹川遲遲不歸,他兄長擔心他出事,就找到了我,出重金要我去鷹川救人。我沒收錢,因為我知道柳息風身赴險地是為了大義,我幫他是應該的。我助柳息風逃出了鷹川,之後我決定入朝歌告知朝廷雁城淪陷一事,不想在朝歌城下遭遇了刺殺。我一個刺客,被幾百名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在國君腳下圍攻。最後,我殺退了他們,但我也受了重傷,或許天不願亡我,讓我遇到了我祖母。她是個可憐人,丈夫死于苛稅,兒女死于兵患,就隻剩下了一個孫子還被朝廷強征去修摘星樓,活活累死在了工地。她的親人都死光了,她也糊塗了,直把我認成她的孫子姜環,為了給我治傷,賣房子賣地,賣了所有,更糟的是,我一夜之間成了通緝犯被全城搜捕。我本重傷還未痊愈,帶着我祖母根本跑不了多遠,思來想去,我便以姜環之名,帶着我祖母,賣身給了費仲,成為他府上的一名武士。我以為我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沒想到,費仲有一日找到我,要去潛入西岐刺殺周天子,我又做回了刺客。說實話,我不想接這單生意,做刺客也是有規矩的,也不是什麼生意都接的,可我沒辦法,我祖母在他手裡,我隻能照辦。”
“然後你在行刺的時候故意被擒,你想着事涉王後,我就算為了我女兒我也得想方設法橋撬開你的嘴,你的祖母是你的軟肋,我必須拿下你的祖母,才能換來你的實話。”
姜環笑笑不語算是默認,姜子牙凝視着他布滿風霜劃痕的臉龐心底不由得湧出一股憐憫,眸光慢慢變得綿軟似乎還沾染上了點點水光,“孩子,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