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經侍婢梳洗打扮一番後被鬼差押着跪倒在了冰冷堅硬的黑曜石磚上,她擡起眼睛,視線貼着地磚順着台階一路向上,最後定格在端坐高位表情嚴肅的俊逸男子上時,她的眼中不覺得流露出一道濃烈的癡惘,恍惚憶起她與他初見那日他孤零零地站在角落裡手足無措地窘迫樣子。娘親垂首掩住眼中嫌棄小聲吩咐她過去邀他玩耍,她不願意但還是走到他面前笑臉相待。與他對視的那一瞬,她毫不意外地從他眼中看到了她一種習以為常的情緒,一種許多人看到她都會産生的一種情緒。她把随手拿來的點心給他吃,他跑去折了一朵紅花給她戴。他說他叫姜伋,面露羞澀地詢問她的名字。她聲若清啼地告訴了他,他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一張臉越發紅了。沒過多久,他外公上門提親,爹爹一口應下兩眼笑成了一條縫兒,當晚娘親來她閨房同她細說爹爹此舉因由。她伏在娘親膝上郁郁悶聲,她相信爹娘如此安排雖為了程家考慮卻也是真心為她的将來籌謀,邯鄲馬家有錢有勢,現任主母又和程家有親,她嫁過去定不會受委屈,往後的日子隻會比在程家更好。她明白爹娘的苦心,可她仍不甘心。姜伋不過是馬老爺從外邊領回來的外孫,人長得還又黑又瘦活脫就是隻山間野猴,她容顔不俗舉世難尋,自幼得父母精心栽培,且祖上曾出過一位王妃一位女官,委身姜伋豈非鳳凰落架?娘親摟她入懷亦是唉唉歎息,對于這樁婚事她也是一萬個不滿意,她妯娌是西伯侯的遠房表妹,她那侄女平平無奇都極有可能會嫁入西伯侯府享受榮華,而她女兒品貌出衆憑什麼要屈居人下?幸好現在還隻是定親,事情尚有轉圜餘地,馬老爺是亞相比幹的座上賓,或許可以借這層關系送自家女兒飛上枝頭。
娘親似乎盤算好了什麼?她眼神一亮擡頭看去,娘親卻是溫柔一笑垂眼囑咐她與姜伋好生相處。她眸中光芒立時熄滅頭怏怏耷拉回去,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嫁與匹夫草草一生的時候,馬家驟然失勢,爹爹迅速退親同馬家作了切割,她慶幸之餘心頭不禁也滑過一絲遺憾。姜伋 待她甚好,給她的每一件禮物都是精心挑選毫無吝啬,不論出身他算是良配。水蔥般的手指輕輕撫過寫着情詩的帕子,她不知自己為何會留下它,姜伋也不知為何沒有讨要,也許自己就如同市井話本中描述的那樣,是姜伋心尖上那一輪永不墜去的月亮,無論何時何地,隻要自己一滴眼淚,一句軟語,他就會為自己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吧。
姜伋來讨帕子了!他要成婚了!他居然要迎别的女人入門!她淚盈于睫滿心哀怨,他拿過帕子扭頭就走卻是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她承受不住他如斯冷漠跑回閨閣伏枕痛哭,恨極姜伋的負心寡情。她明明尚未出閣,他怎可先移情她人?即便她許了終身,他也該矢志不渝為她守身才是,他怎能抛下與她的白首之約去和她人海誓山盟?什麼北海氐氏從未聽過,也不知是那個犄角旮旯裡破落戶的女兒,他娶了這麼個媳婦,可不正是在侮辱她麼?她越想越氣,一口怨蓬在胸口頂着她直難受。那天之後,姜伋再沒來找過她,拜堂也沒請她前去觀禮,她嫁人的時候他倒是送來了賀禮,是新釀的楊梅甜酒,裝在一個雙比目魚首尾相連型的紅壇子裡。她凝睇着這件禮物忽地潸然。他還記得,他還記得她愛喝什麼酒,他還記得他和她“得成比目作對遊”的誓言。他果然還是戀着她的,他娶妻必定隻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女人為他傳宗接代。她擡手擦去腮邊淚水眼角含春樂上眉梢,很多年後,當她被趕出費家她想都沒想就要去投奔姜伋,她堅信姜伋會接納她接納她腹中的孩子,會為了她休掉那個氐氏風風觀光擡她入門,即使她去邯鄲叩響馬家主宅大門卻遭下人冷臉攆了出來她也隻認為這些下人不過是被氐氏收買,待她日後做了主母,籠絡一番自會對她唯命是從。望江樓裡,姜伋拒絕了她的投懷送抱但留了他貼身玉佩給她,爹娘歎息說若她真的決心已定那便去西岐尋他吧,嬸嬸熱心地替她收拾好了行囊。她思緒一轉,立刻明白了爹娘是想借她的手抓馬家的把柄,嬸嬸是想借她的事抹黑姜家好給堂妹的婚姻增添一分勝算。她笑吟吟地謝過,不覺得爹娘嬸嬸的做法有何不妥。人總要先愛己再愛人,隻要爹娘和嬸嬸的行為不會傷害到自己,她不介意幫他們一把。她揣着姜伋的貼身玉佩坐上了馬車,她以為她即将會迎來她的新生,萬萬沒想到前方等着她的居然會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