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聽說人來,忙打疊精神迎了出去,别個不管,先看三姐形容。
隻見她穿一領煙灰色暗花窄袖長袍,從頭到腳,并無半點鮮豔佩飾。
見禮時,嘴角隻略一勾,勉強算個笑。再無從前唇翹紅菱,眼彎新月的俏麗模樣。
岫煙眼中一澀,卻不敢多說什麼,接住三姐引到内室歇息。
飯後,蔣氏到穿壁台與女兒閑話。因道:“你二叔死活不同意,說胡威爛賭成性,上頭父母沒了,也無人管得住。先頭大奶奶就是叫他氣死的。”
岫煙眨眼道:“我猜姑母中意,可對?”
蔣氏在女兒額上一戳,笑道:“你這小人精兒,猜得倒準。”
岫煙做個怪臉,道:“我還知道,媽也這樣想的。”
蔣氏收了笑,唏噓不已:“那有什麼法兒?三姐兒的年紀,早該當孩子娘了。
女人到這田地,黃花閨女也隻能做填房。所不同者,無非尋個無兒女的,或兒女尚小的,或多出聘禮的,比孀婦強一丢罷了。”
說着壓低聲音,道:“看看你姑媽,就知道繼室難為,繼母更難為。
若找頭婚,這歲數男人沒有不娶妻的。就算有,不是殘就是醜,再不就克妻亂淫,敢嫁麼?
現在不應,再拖一拖,連這個也沒了!
岫煙不由想到吳源,又想到孫紹祖,心中戚戚,忙道:“所以胡威還算好麼?可他濫賭,還納妾!”
蔣氏笑道:“傻孩子,那胡家小爺是官身。人生得高大威猛,臉龐也俊,混号‘七尺玉’,又沒有兒女累贅。光這三樣兒,就比旁人強許多。
至于賭,你爹當年不賭?還不一樣娶老婆。納妾就更尋常。。。”
說到這裡,見女兒變了臉色,不由心中好笑,到底還是孩子,聽不得個“妾”字。遂道:“你當人人都有姑爺那樣好家風,都看重正妻呢?”
岫煙也知母親哄她,一笑不理。
時月婺過,珠流璧轉間,堪堪一載已過。
岫煙的《群仙獻福圖》原定五月二十二,太後萬壽時進獻的。
誰知聖上傳谕,将“千繡會”挪到八月十七,屆時内外命婦同往,共賞佳繡。
岫煙已繡了十之八/九,這一多三個月出來,更是精描細作。
彼時三姐兒迎春俱下了大茶禮,隻待年内請期出閣。
剛進七月,賈政忽然來書,說皇差完滿,不日就要回京,可趕上賈母八旬大壽,于是阖家歡喜。
這天恰是七夕,岫煙日間家去,不得閑兒,回來後趕到鳳姐屋裡,給巧姐兒送上條繡了兔兒吃草,狗兒鑽火圈的小裙,并兩個精緻荷包。
巧姐愛不釋手,纏着岫煙說這說那,又讓教她繡花,又讓教她打絡子,又要嘗她新制的各樣花茶。等岫煙家去時,天都黑淨了。
走到角門,望望四周黢黑,隻有該班的屋中亮着燈。
一個婆子剛好出來,見到她,忙将身後的門帶閉上,笑道:“姑娘怎麼這樣晚?”
岫煙眼尖,早撇見房内杯盞橫陳,幾個婆子圍桌團坐,面前都堆着小山樣銅錢。忙轉過眼,笑着解釋一番,進園去了。
微雲掩月,清風悠涼。岫煙提着燈籠,順着甬路慢行,聽那夏蟲呢喃,密葉摩沙,倒也心曠神怡。
走不多遠,偏偏腹中發脹,一邊笑怪巧姐灌多了茶,一邊走下甬路,尋僻靜背人處來。
剛收拾好彎腰拾燈籠,忽聽山子石後傳來細密話語聲,似有人悄悄往這邊過來。
岫煙恐有丫頭也來小解,猛然看見有人,豈不吓一跳?再叫喊起來驚動旁人。
正待出聲提醒,隻聽一個男人聲音道:“姑娘出閣,你真要跟去?”
這聲雖輕,卻像缽兒铙兒敲進岫煙耳中。偷探身,見他們漸移到山石後來,忙蹲下身子,反着繞了幾步。
又聽一人道:“姑娘出閣帶誰不帶誰,也不是我們說了算。再者,我們姑娘老實,沒兩個貼心人幫她,骨頭還被拆吃了呢!”
岫煙死命捂住嘴,原來此人不是别個,正是司棋!
又聽她道:“等姑娘嫁到孫家,生下一兒半女立住腳,我就贖身嫁你。放心,銀子都攢好了。”
那人歡喜道:“隻要你肯嫁,多少年都等得!姑媽嫌我窮,我一定拼命掙錢,讓你過好日子。”
司棋柔聲道:“我信你。你在大老爺門房當值,來客們孝敬也多,攢一攢就有了。”
那個又道:“好姐姐,若還能園中一見,可再托張媽傳信給我,後門那裡好些大石頭大樹,進園更妥當。”
司棋啐道:“呸,不知足的夯貨。你送的香珠我密密藏在箱裡,我送你的香袋呢?”
那人道:“貼身藏在懷裡,姐姐可要驗一驗…”愈說聲音愈低,底下的便聽不見了。
岫煙壯起膽,從山石空隙中偷偷望去,隻見兩條黑影纏在一起,你牽我拽地轉到那棵粗壯的月桂樹後去了。
她抓起燈籠,順着樹影兒慢慢退上甬路,一氣兒跑回家去,晚間翻來覆去烙了一夜燒餅。
第二日去迎春房中,司棋沒怎麼樣,岫煙反羞地俏臉通紅。
迎春隻當她熱着了,命司棋取兩粒消暑清涼丹,岫煙忙道:“我和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