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雖也笑着,心卻涼了半截,賈母這話一出口,迎春之事如何再提?既沾上元妃福氣,她便隻能“過得好”,不能“過不好”。還是先告訴賈琏鳳姐,抑或等等再說?
又見王夫人薛姨媽都在,不免想起蘭官被逼毀繡,無路自盡一事來,愈覺凄楚幽憤。勉強陪坐會子,便随姐妹們回園去了。
轉眼已是迎春回鸾之期,這天岫煙一早便到邢夫人院中等候。一時迎春來了,倒也珠光寶氣,錦衣華服地。
兩人先給賈赦邢夫人磕了頭,賈赦便拉孫紹祖去看他新收的幾把古扇,邢夫人帶迎春來到内院。
其時三姐已經家去,鳳姐略将養得好些,開始出來走動走動了。大家坐定,邢夫人也無心細問家務煩難,隻說些“柔順伺夫,孝敬公婆”的套話。鳳姐礙着邢夫人,也不敢多問。
隻略坐片刻,邢夫人便命鳳姐陪迎春去給賈母王夫人請安,再到園中看看姐妹們。
岫煙一同出來,找到司棋詳問前後,司棋道:“你們走後,孫紹祖也沒到後院,聽說是在書房收了個丫頭。今兒一早聽說我們家喜事,才觍着臉和姑娘賠好話兒。我原勸姑娘不要理他,她卻心軟,說不要下男人家臉面。”
岫煙啐道:“他定是看娘娘複寵,府裡又得了賞賜,才巴巴兒趕上來的。呸!沒人心的畜生,叫他不得好死!”
正說着,忽然篆兒找來,道:“我們太太來了,在老太太那邊,請姑娘過去呢。”
岫煙隻得複囑咐司棋兩句,匆匆趕到賈母這邊。
此刻衆人都散了,隻蔣氏一人陪坐,賈母見岫煙來,笑道:“我正和舅太太說呢,怎麼就生了煙兒這個巧丫頭,這回可算幫我個大忙。”
蔣氏岫煙俱都謙遜,蔣氏又道:“老太太不知,打煙兒曾外祖父起,我們家就和繡針結緣了,說來還真有趣。”
賈母笑道:“真個的?那今兒我可要聽舅太太講古了。”
蔣氏道:“煙兒的曾外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姓黃,老家在蘇州光福鎮。
他十五六歲就考了生員,後來卻屢試不中。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家鄉,開私塾收了幾個小學生,倒也不愁吃穿。
不想一場瘟疫,把父母都亡故了。過三年祖父出了孝,經人撮合娶了當地一位繡戶的女兒,就是我那李氏祖母了。”
原來黃秀才書雖念得不好,畫兒卻着實高妙,當初也是沉迷此道才誤了科考。
一日黃秀才撞見李氏拿着他才做的一副《春水戲鴨圖》細看,他怕婦人家不知輕重,把畫兒污了,忙地搶上去,一看之下竟拍手叫妙。
原來李氏手裡的是一副《春水》圖樣的繡品,針法活潑、色彩清雅,比自己畫上的還好。
自此夫妻們一畫一繡,漸漸做出名堂,許多高門大戶都來求買。
黃秀才自持身份,不肯做商賈之事,隻讓李氏去内宅教授姑娘小姐們。
李氏繡技精湛,持家有道,十幾年間攢下不少家産,莊子鋪子都有。可惜他們夫妻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小名兒就叫幸姐兒。
這女孩子聰敏伶俐,十二三歲上就繡的比她母親還強。李氏喜不自勝,忙請了光福鎮上一個極好的繡娘來教導女兒。
黃幸姐兒甚有天分,不過一二年就教無可教。
李氏又去請蘇州府内一個有名兒的張氏繡娘,張繡娘看了幸姐兒繡的幾樣兒東西,就說這孩子技藝已爐火純青,隻是缺少神氣。
刺繡本以針為筆、以線為墨、以布為紙、似畫而勝畫。故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還要會畫才好。
幸姐兒便又跟父親學了幾年丹青,隻到十六七歲該找婆家才罷手。幸姐兒色色都好,隻有一樣兒:隻知道三從四德女紅針黹,家計理事卻不甚通。
黃秀才夫妻這才後悔起來,但為時已晚,隻好替女兒坐産招夫。
細細挑了半年,終于招贅個女婿在家。此人姓蔣,湖廣襄陽人氏,不幸家鄉遭封水災,父母家人都死了。
他和幾個同鄉流落到光福鎮,就在街邊擺個攤子賣字畫過活。
黃秀才見這蔣相公人材齊楚,識文斷字,就起了招贅的心思。又訪得他也是進過學的,且人品端方又不死闆,甚是合意。當下就請媒人說合,成就了女兒一段姻緣。
蔣秀才與幸姐兒成親後,夫妻相合,對嶽父母也極孝敬。黃秀才冷眼看了幾年,就把家産都交于他打理。
這蔣秀才也是讀過書的,且他比黃秀才更有識見,又有嶽母妻子兩個的本事。故雖以務農刺繡為生,家産卻越積越多。又過幾年俨然成了一方富戶,人人都叫他蔣員外。
他夫妻成親三年就得了兩個兒子,過兩年又生一個女兒,就是蔣氏。
黃秀才得了兩個孫子,好比天上掉下兩條活龍。他見女婿堪可依靠,便做主讓女兒帶着孫女和長孫回歸夫家,兩個孩子從此改做蔣姓。隻留次孫還姓黃,算是香煙有繼。
蔣氏說完,賈母笑道:“這番經曆倒也圓滿,正是他老人家的福氣。”
一語未完,互聽門外人回:“梅翰林家來了兩位媽媽,要給老太太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