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倒也明白。
餘山鎮偏僻,山水雖好,到底比不得C城那樣十裡洋場,繁華銷金窟,什麼樣的人物都有。景先生那群人在C城都是拔尖人物,平時就被追着捧着,何況在這裡,怨不得這些人少見多怪。
“忙不過來再找個幫工,工錢也給你提一提,虧不了你……不過,你可得有點眼力見,别的女客人就算了,要是前幾天那位喬小姐過來了,千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拿出你的看家本事。”
十六一邊細細交代,一邊拿眼望向門口。那兄弟兩個估摸是上了二樓,眼見着滿堂客人紛紛将目光打量向了樓梯。甚至有些常來的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居然拉住路過的他打聽起了由來:“小哥,那兩位年輕人是什麼來頭,看着個個都人中龍鳳。”
十六面上笑了笑,暗裡卻歎了一口氣。
這世間哪裡有什麼絕對公平。
從小在金窩銀窩矜貴長大的少爺,又沾染了權勢,哪個看着不氣質斐然?哪裡像他們這種草芥,年少出來混江湖,光是混口飯吃都拼盡了運氣。他算是運氣好碰到了景先生,而那些運氣不好的,灑光了自己的血汗,也沒能走上一條正當的回頭路。他去過喬小姐的家,光是那座市郊山頂的獨棟别墅,已經夠他這樣的人望一輩子了。卻不想一山還比一山高,依然入不了章家的眼,整出了那麼多妖蛾子,隻是為了讓景先生去娶更加符合門戶的人。他又不傻,前前後後幫着幹了這麼多事,大緻将這其中厲害關系看個明白了。
看樣子景先生的那頓鞭子沒有白挨,章家的老爺子終于松動了。畢竟是親生的兒子,遲早要心疼的。看樣子,這回C城的日子應該也指日可待了。再不回去的話,十六郁悶,那離家出走的就該是他的老婆了。
“諾,這軟膏是人家的祖傳秘方,生肌長肉,擱以前那可是貢品,外頭都買不到,塗上這個準保你身上的傷口好得快。我就說老爺子偏心吧,平時這玩意藏在匣子裡,瞧都不給我瞧的。”章少北斜了一眼自家弟弟,“怎麼,你這還一臉不屑?”
“誰稀罕誰用,反正我不用。”
“你還來勁了是吧?”
“老爺子何必這樣,抽一頓再給顆棗,真當人人都是章少東那樣泥人做的,沒有半點脾氣。”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少東是大哥,當家責任重也沒什麼錯。何況,老爺子從小到大哪裡舍得真打你,要不是這次你非特意挑了機會往槍口上撞,他也不至于下得去手。當時季家的主事宗親個個都在,你頂撞他們就算了,也不給季顔臉面,罵得人家一個女孩子頭都擡不起來,風度都沒了。
“我太太都給他們給逼走了,還要什麼風度和臉面,他們給我留臉面了嗎?”
章少北愣了愣:“你也不能說你完全沒錯吧。你要是早點把你的打算說出來,老爺子哪裡會真的不應允你。就拿你非要鬧着改姓這事來說,還真以為當初有通天本領,人家早就偷偷把狀告到老爺子那裡去了,要不是他點頭,你那個戶口和身份證能改過來?
景樂南隻是一聲冷笑:“我要是說出來,恐怕你們是另外一番對付了。”
章少北心裡清楚,要不是有血脈牽扯,他這個弟弟早怕是連章家的門都不願踏一步。他咬咬牙,到底還是說了。
“......母親那邊都不計較了,你還在後頭跟着起什麼哄?再說銘西,當年發燒生了那樣一場大病,你以為父親真的不懊悔不心疼?包括救銘西的那位德國醫生,還是老爺子耗在那裡數日,用一顆做父親的心感化的。要不然僅憑那些銀行轉賬,你怎麼可能請得動他來中國。還有,你認為我們将銘西的遺書藏起來,僅僅是為了日後可以對付喬笥的手段?這件事情,連章少東都對我再三緘口,是我那日無意經過書房,偷偷聽見老爺子在跟他解釋。他怕你看到銘西的遺書,知道銘西的抑郁症是在那場大病中産生的,恐怕會對他的恨意愈加深。他說,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不想連另一個兒子也失去。”
景樂南聽聞怔了怔。
“長久以來你和父親的關系就像兩個端點,明明都想靠近,偏偏一個往東一個朝西,最後南轅北轍越離越遠。”章少北輕輕歎了口氣,“你不知道,你和銘西剛出生的時候,老爺子有多高興,得空便将你們兩個抱在膝頭,我和少東那時都嫉妒得不行……”
“現在說這些做什麼?”
半晌,景樂南才淡淡開口道:“人已經被你們趕跑了,現在鐵了心不回來。”
章少北是個心眼尖的,見這個弟弟此刻臉上的神情便恍然大悟了,心裡明明暗喜,嘴上卻假裝道:“章少東動手的時候我還勸過他,那喬小姐一看就是一個外柔内剛的主,使出這樣的手段來糊弄她恐怕以後不好收場。可惜,偏不聽人勸。當然,你也知道我們那個大哥,一向迂腐得又不懂變通。明明可以糊弄一下就能交差的事情,他非要按要求辦得這樣一闆一眼。”
“收起你的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你。不就是擔心萬一我真跟喬笥離婚了,你跟那位淩秘書又沒着落了嗎?還說勸,沒有火上澆油都算不錯了。”景樂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殊途同歸嘛。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僵持着?”
景樂南微微沉吟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
“依我說,咱爺爺房裡的那套兵法,虧得你當年練字練得滾瓜爛熟,竟然沒有一條能用上嗎?”
“還兵法?你該不會讓我用美人計吧?”景少南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我就知道你腦袋裡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我說的是苦肉計。”
“我這背上的鞭傷,她看在眼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有什麼用。”
章少北頓時來了興緻:“你記不記得我讀大學那年追了一個播音系的小學妹?”
“不記得,你追了那麼多人,誰知道是哪個?”
“這個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當年這個小學妹特别難追,我圍追堵截了大半年,她都不曾給過我一個好臉色。後來有一次我為了給她送宵夜,半夜爬圍牆,被開門大爺用棍子打下來,受了點傷住進了醫院。結果後來她卻巴巴地趕了過來,圍着我的病床哭了半天,就差沒指着天地說非我不嫁了。”
“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
景樂南涼涼地打量了他一眼,道:“那一趟你摔斷了腿,整天趴在床上,上個洗手間還要護士給你提褲子。你說的那個小學妹我也記得,最後認清了你的渣男本質,把你甩了徑直去了美國留學。聽說,還嫁給了一個政壇明星的後代,結婚的時候連請帖都沒有發給你。這樣的豐功偉績,真難為你記到現在。”
“你看看,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記那麼清楚幹什麼?難怪你活得得那麼累,我說這件事情的重點是什麼?”
“是什麼?”
“我的重點是,如果你的苦肉計沒有用,”章少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道,“那就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它還不夠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