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外的燈亮得刺眼,冷白色的光把整個走廊照得慘淡無比。牆角的綠植葉子發黃,長時間缺水般打着卷。季修白坐在金屬長椅上,雙手交握抵在嘴邊,指節泛白,一動不動。
他的腦袋已經很久沒這麼空了。
醫生剛才的那番話——“暫時還不能判斷是否能夠恢複意識”——還在耳邊回響。他拼命去聽、去理解,但那些術語像是透過水面傳來的一樣模糊。隻知道急性腦病,腎功能極度衰竭,是最危險的一種情況。
他不敢往下問了。
空氣悶得發死,消毒水味和塑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他的胃在痙攣地疼,一點一點抽搐着,他盯着手心裡的那張急診記錄紙,指甲一寸寸地陷進掌心。
“季先生——”一個護士快步走來,穿着平整幹淨的工作服,臉上是職業化的焦急,“不好意思,麻煩您這邊需要補交一筆手術費用。”
“繳費?”季修白擡起頭,嗓音幹得厲害,像沙礫刮過喉嚨。
他很久沒聽到這個詞了。自從他和賀易凡在一起後,媽媽被從公立醫院轉到這家環境更優越的私立康複中心,醫藥費的事情他就再也沒有需要費過心:沉重的賬單,仿佛随着他們的關系一同被揉進垃圾桶裡。
“是的,”,護士微微鞠了個躬,語速溫和卻不容拖延,“長期護理套餐中,ICU搶救和手術費用不包含在内,需要您個人來處理。”
“可是……之前我媽媽也做過一次小型手術,沒有通知我繳費。”
“那我不清楚,”,護士低着頭,明顯不願在這裡耽擱太久,“可能是套餐有更改吧,不過今天這台手術必須現繳,否則無法安排下一步治療。”
臨時改的?難道是因為自己和賀易凡提了分手所以對方終止了對媽媽的救助嗎?
這當然也怪不得賀易凡,但季修白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
“好的,”,他喉嚨幹澀,卻努力維持着語氣的平靜,“我會盡快去處理。”
護士松了口氣,又急匆匆地跑向另一位家屬那邊,走廊裡響起了幾聲急促的呼叫。推床滾輪咔哒咔哒地滑過走廊,清潔車擦過地闆發出橡膠與瓷磚摩擦的低鳴。
季修白站着不動,心跳得很快,手心卻冰冷至極。
他知道這家私人醫院有多貴。設備頂尖、環境好、醫生全是外聘專家,條件幾乎等同于高端康複中心。這類醫院的每一次手術、每一項搶救,都像是在燃燒金錢。
昂貴到超出普通人認知的地步。
季修白一下子周轉不出這麼多錢來,隻能借錢了。
能借的人呢?
同事?朋友?誰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掏出這麼一大筆錢?
季修白機械般地掏出手機,屏幕亮起時,亮度自動調節功能還在陽光下的檔位,白得像一張紙。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遲疑地滑動,最終,停在了一個早就被他拖到聯系人最底部的名字上。
——虞莫。
他不清楚虞莫在和賀易凡談話之後就沒有再聯系自己的原因,但是他曾經對自己說過“如果自己和賀易凡分手,他會接替賀易凡負責起媽媽治療費用”的一番話。
說不定他能幫助自己……在這種時候,他也隻想到他了。
他屏住呼吸,把那串數字按下,通話鍵點下去的刹那,他閉了下眼睛。
“喂?”電話那頭的語調熟悉得讓人煩躁,還帶着點慵懶的漫不經心,“你誰啊?”
季修白深吸一口氣,卻發現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
“……我,我是季修白。”
對面似乎這時候才聽出他是誰,長長地“噢”了一聲,“小白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聯系我了呢。”
這句話聽着有些陰陽怪氣,底音還有不少年輕女孩兒的笑鬧聲,季修白站在走廊晃眼的燈光中,身旁是急促推過的病床、低聲交談的醫生和焦急等待的家屬,每一個人都在奔跑、掙紮,而他站在中央,卻仿佛墜入了失重的空殼裡。
“你找我有事兒?”
“……有,”,季修白努力壓平嗓音的顫抖,慢慢開口:“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
挂斷電話後,季修白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出了一層冷汗,黏膩濕滑,像是剛剛握住了一條冰冷的魚。他将手機放回口袋,順着指引标識去洗手間。急救室附近的路他并不熟悉,轉過一個彎經過了一條莫名有些凄清的走廊,走廊左手邊有一間亮着燈的病房。
他本來沒有注意,隻是因為那道門沒有關緊,透出一片錐型的燈光,下意識地向裡掃了一眼。
但就是這一眼,讓季修白腳步一頓:因為病房旁邊坐着的人竟然是小羅。
小羅大概半年前開始到他們劇團舞蹈部學習跳舞,據說是為了給過六十壽辰的奶奶跳上一舞獻禮,不過小羅早過了學舞的年紀了,他本人也不怎麼上心,所以最後連個形都沒學出來。
雖然如此,小羅出手很豪爽,時不時大手一揮,給舞蹈團的所有人點杯咖啡或者送點當下時興的小玩意,和舞蹈團的人關系處的不錯。季修白也覺得小羅是個很好的人,他們兩人的關系大概是不到朋友,但是比“認識的人”強一點的關系。
不知道小羅為什麼會在這裡?病床上那個瘦的不成樣子,臉頰深陷,戴着呼吸機,身上插滿了各種監控導管的人是他的哥哥嗎?
季修白知道小羅有時候會被一個三十多歲、面容嚴肅的男人接走,不過那個沉穩而帶有濃重壓迫感的男人顯然和病床上這位并不是同一個人。
除了小羅之外,病床旁邊還站着一位女醫生,正指着屏幕上的數據給小羅解釋:“腦幹誘發電位有反應了,”,她的語氣難掩驚喜,“患者自主神經指标開始恢複,瞳孔對光反射也比早上強了一點……是個好兆頭,可能很快就會進入淺昏迷階段。”
聽到這句話,小羅挑了挑薄薄的嘴角。
季修白站在門外,看着病房裡的這幅畫面。他為小羅感到高興,也替他松了口氣,但他好像沒有去找小羅的立場,因此隻是原地默默看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
從洗手間出來後不久,季修白接到了虞莫的回電。
“錢的事我搞定了,”,虞莫開口就是這一句,聲音裡有種蠻不在乎的得意,“剛才電話打得太急,你别生氣哈。”
季修白一怔:“……你交上了?”
“你以為現在還得跑窗口排隊啊?”虞莫笑出聲,“都什麼年代了,打個電話的事兒,我剛跟熟人說了兩句,他們系統裡已經走流程了。”
“這麼快?”
“你就别管怎麼快了,我辦事兒你放心就完事兒了。你下樓來一下,我馬上到醫院門口了。”
季修白有些疑惑:如果費用已經繳清了的話還有什麼必要專門來醫院呢?但是不想惹得虞莫不愉快,季修白隻是“好”地低聲應了一句。
醫院開着暖氣,但大廳門口處還是有些冷。季修白站在自助機旁的角落裡搓着胳膊,等了足足二十分鐘,才見姗姗來遲的虞莫穿着長風衣慢悠悠地晃進來——根本不是虞莫口中“馬上到”的程度。
“繳費處在那邊,”,以為虞莫要去确認一下,季修白給虞莫引了路。
但是虞莫搖搖頭:“那兒就不用去了,我都弄好了。”
如果不是為了費用的事情……難道虞莫要陪着自己到急救室門口等待手術結束嗎?雖然感覺很不可能,但是季修白認為也沒有其他可能了。
正要帶虞莫返回急救室,胳膊卻被後者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