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你知道嗎?”艾倫忽然說,“我真是厭惡我自己。斯蒂芬說的沒錯,我真是個虛僞的人。無能的我隻能看着你受傷害,更不能帶着你離開。這樣的我卻說是你的保護者,這真是太可笑了。你明明信任着我,我卻無法帶給你任何幫助……”
“你明明幫助了我那麼多。”喬治忍不住反駁說,“但凡保留了一丁點良知的人,他們都會明白你的無私。”
“但我連安慰你都做不到。”艾倫說,“你是一隻剛離巢的小雲雀,我卻加重了你的恐懼。如果你真的被魔鬼帶走,如果你真的生了病……”艾倫哽咽了,他似乎也被自己口中的場景吓到,再不能多說一句話。
艾倫展現在喬治面前的一直都是成熟穩重的一面,而現在偶爾的示弱,效果遠比想象中還要好。不舍得艾倫傷心的喬治,終于誠懇地發誓會好好休息,好好吃飯——他本來就不想成為艾倫的負擔,又怎麼舍得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讓艾倫更加傷心呢?
這種事,他絕對不允許!
當然,喬治也這麼做了。至少在艾倫偶爾幾次再被驚醒時,喬治一直都是沉睡的模樣。
“上帝保佑。”艾倫摸着喬治的額頭和手腳,确保他還是健康溫熱的。
接下去的日子裡,兩個受盡折磨的孩子越發地靠近彼此,好像對方就是暴風雪中唯一的火堆。如果離開了彼此,他們又怎麼在這場可怕的災難中活下去呢?
時間,很快來到了賽文斯的慈善晚會的那天。
這是個能在諸多紳士面前露臉的好機會,因此教區主事先生難得在清晨就起了床,興緻勃勃地裝點自己。不過這位嚴肅的紳士原本還能保持好心情,但在得知喬治肚子疼,虛弱得無法起床時,他帶着亞德裡恩和琳達,氣勢洶洶地來到了孩子們的卧室。
“該死的倒黴鬼,不早不晚,偏偏是這個時候!”怒喝像是驚雷在木闆間來回飄蕩。喬治原本躺在床鋪上,但下一刻,他就整個人被亞德裡恩拖拽了下來。
感謝喬治的鋪位在第三層,如果再高一些,角度再刁鑽一些,或許他就會走上先前那個孩子的老路,直接被摔斷了脖子吧。
“你這個小騙子!”為了在巴裡面前多加表現,亞德裡恩毫不客氣地把喬治像破布一樣撕扯搖晃,“你想幹什麼?讓我們偉大的救濟院名聲掃地嗎?讓可敬的巴裡先生為你長籲短歎嗎?”
喬治被搖晃得難受,但好在他記得自己正在裝病,盡量放松了身體,無精打采地低垂着頭,使自己像是面條一樣柔軟。
“我很抱歉,巴裡先生,亞德裡恩先生。”在聽到教區主事們趕往休息室的時候,艾倫就找準機會跟了過來。他心驚膽戰地看着喬治好幾次撞擊到鐵杆的模樣,握緊了拳頭,誠惶誠恐地走上前解釋道,“喬治是真的病了。他昨天還在為能去參加晚會而歡呼雀躍,我發誓,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你這個蠢東西!”琳達太太快走幾步,一個巴掌狠狠扇在了艾倫臉上,“在想惹人發笑的愚蠢借口嗎?該死的,賽文斯先生的晚會!特别邀請!他竟然在今天生病了?他還不如現在就下地獄,這樣還能讓我們解釋起來輕松點!”
“我真的很抱歉,”艾倫努力站穩了身體,“但是求您了,好心的太太,我的弟弟他昨天被老鼠咬了一口,是的,就在他的左腿上。”
此話一出,惹來了琳達太太變音的尖叫:“老鼠?!”
亞德裡恩的手也松開了:“老鼠!”這是第二升尖叫。
喬治被扔在了地上。
巴裡是最鎮靜的那一位,不過他臉上的憤怒也被若有若無的驚恐沖淡了:“這是怎麼回事?救濟院怎麼可能有老鼠?”他的話音剛落,一隻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鼠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從床鋪上快速跑過了。
不得不說,救濟院的老鼠簡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動物。它們竟然想在什麼都沒有,連孩子都吃不飽飯的救濟院生存。活該它們的身形被所有的同伴鄙夷,如果它們足夠聰明,早就該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了。
“哦,該死的。”巴裡咒罵了一句,他轉向教區嬷嬷,“這是怎麼回事,琳達太太?為什麼這裡會有老鼠?你不是說這裡幹淨得連一隻蒼蠅都不會停留嗎?”
這位嚴肅的基督徒,似乎一丁點都看不到眼前亂糟糟的環境,也似乎他是第一天來到這個腐朽的救濟院一樣。
“哦,我很抱歉,巴裡先生。哦,是的,雖然我用盡了全力,但是這些可惡的東西永遠無孔不入。”琳達太太可憐兮兮地解釋,“您為什麼不問問亞德裡恩先生呢?這個好人能為我作證,他能證明我為了救濟院多麼的用心,我……”
亞德裡恩打斷了琳達太太的話:“哦,是的,您的盡職盡責讓人尊敬,女士。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這個該死的家夥被老鼠咬了。我們不能讓這樣一個倒黴鬼參加晚會,那真的會害了我們的!”
随着亞德裡恩的一番話,三位高大的成年人全都退開了一步,任憑艾倫将虛弱的喬治扶了起來,不安地望着他們。
“把他的褲腿卷起來,”巴裡說,“讓我們看看傷口。”
艾倫聽話地照做。
為了節省經費的好處在今天顯現了出來,昏暗的連陽光都羞于進入的室内,并不能讓三個成人看清喬治腿上的傷情——那裡的确有着兩個小小的血點,但這可不是老鼠的傑作,而是艾倫的傑作。
巴裡示意拿着煤油燈的琳達上前:“琳達太太,靠近一些,好讓我們看個清楚。”
琳達太太的喘氣聲簡直就是破了的風箱,那聲音之大,惹得兩位男性越發的坐立難安。
“哦,上帝哪,别讓我靠近他。”琳達的手向前遞了遞,又很快縮了回來,“哦,是的,我看到了,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就是老鼠的牙印!哦,太可怕了,你們看到了嗎?那個微小的、邪惡的印記,哦,上帝哪,保佑你虔誠的羔羊吧!”
“亞德裡恩,你看到了嗎?”巴裡的聲音不穩起來。
但亞德裡恩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哦,是的,我也看到了,那個可怕的痕迹!他會帶來黑死病的!他會把那個可怕的病傳染給我們的!”
“鎮靜一點,先生,女士!”巴裡大喝一聲,“别胡說八道,黑死病早就已經絕迹了,上帝早就把它從不列颠趕出去了!”
但話雖如此,這位勇敢的教區主事也不敢靠近喬治,更不敢驗證他腿上的傷口。
“去把醫生叫過來,不,艾倫,是的,好孩子,”巴裡忽然軟化了語氣,“把這個可憐的孩子帶到醫生那裡去。沒錯,我允許你們過去。”
“哦,上帝哪,這是真的嗎?太感謝您了!”艾倫的眼中爆發了無盡的感激和驚喜,這讓三個成年人越發地相信了自己的判斷。
一個真的被老鼠咬傷了的孩子,一個很可能會帶來鼠疫的孩子!
但艾倫的驚喜沒有維持多久:“可是,巴裡先生,醫生會為喬治看病嗎?我擔心他會把我們趕回來。”
這的确是那個膽小鬼會幹的事,但這一次,他也該擔負起神聖的責任來了。巴裡深吸一口氣:“他當然會,他是醫生,偉大的、了不起的醫生。他會治好喬治的病的,去吧,好孩子,帶着喬治離開。去把,他會好起來的。”
在艾倫心懷感恩帶着喬治離開後,三位成年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終于将快要跳出胸口的心髒咽回去了。
“這個孩子不能去賽文斯先生的晚會了,那會害死我們的。”亞德裡恩說。
“當然,我們必須替換一個别的孩子。”巴裡說,“琳達太太,我記得,還有幾個和喬治身形相似的男孩……”
遠去的艾倫和喬治并不能聽到這些心善的人的對話,彼時,喬治正趴在艾倫的背上,不着痕迹地、輕輕地蹭了蹭艾倫的脖子。
如果說艾倫正在為教區主事沒有仔細檢查喬治的傷口而慶幸,那麼喬治,則是打心底得沉沒在了艾倫的溫柔裡,再也不準備浮上來了。
看哪,他再一次幫助了他,他再一次拯救了他。
他現在擁抱的,不就是他惟一的天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