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她的手,深深吻在掌心。
她的掌心有一道陳年舊傷,他便吻在這道烙印上,似瘾發作,沉溺且癡狂。
淚水落入掌中,吻在唇縫之間。
“姐姐真的一點都不愛我……”
漆夜彩忽然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梨花帶雨的少年。
夜慕燼呼吸一窒。
漆夜彩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坐起身來,低頭看着跪坐在床邊淚流滿面的少年,心想,不愧是個唱戲的。
之前坐她床頭當鬼,現在升級了。
“夜慕燼,我知道你有病,沒想到你病得這麼重,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腦補中,想象自己被虐得體無完膚,你很爽嗎?”
這是夜慕燼,第一次,出乎意料。
他繼承天道之力,全知全能,未來發生的一切,他都早已知曉。
漆夜彩将來的一舉一動,都早已在他的腦海裡,上演了無數遍,每回經曆,都是溫習過無數次的表演。
他的姐姐,本不會醒來的。
從來對一切了如指掌的少年,罕見地露出了茫然無措的情緒,而更多的,是抓不住的害怕。
夜慕燼看起來确實很牛的樣子,他的能力确實無人能敵,但在漆夜彩心裡,夜慕燼就是個小白癡,腦子不太好。
除了演戲的時候,夜慕燼從不遮掩自己的情緒,就像現在,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就差刻腦門上了。
漆夜彩放柔聲音:“你是笨蛋嗎?我可以控制我的睡眠,而且我跟你在一起這麼久,還不知道怎麼鑽你能力的漏洞?那我豈不是跟你一樣,成了小白癡。”
漆夜彩自己被自己說笑了。
但夜慕燼看起來并沒有好到哪裡去,像一隻落了水的委屈狗狗。
漆夜彩無奈歎息,手伸過去,夜慕燼閉上眼,似是等待着她暴力地撫慰,手卻在他的臉側,輕柔地貼上去。
夜慕燼睜開眼,望見女人的笑意。
漆夜彩輕揉了揉,少年配合地蹭在她的掌心,跪在她的腿邊,趴在她的膝頭,如同一隻乖巧溫順的綿羊。
很軟,很輕柔,像雲水。
“頭發這麼多這麼長,還束着頭發,頭皮不疼嗎。”漆夜彩摘下他的發冠,雙手捧着他的臉,指尖插進發縫。
頭發散落的瞬間,夜慕燼的神情有一絲放松,像是毛茸茸的小動物,被主人揉得有些舒服,唇縫洩露出零星幾點的嗚吟聲。
“疼……可是姐姐喜歡。”
“誰跟你說的?”
“姐姐喜歡祂。”
“你不就是祂。”
“阿燼不是祂,但阿燼會成為祂。”
“……你高興就好。”
道侶把自己當替身還執迷不悟當上瘾了怎麼辦。
*
浮華宮後山,飛雪連天。
黑衣女子居高臨下地看着,漆黑的長甲流淌着冰冷的銀光,鮮血順着銳利的邊緣滑落,在白雪上綻開一朵花。
“夜慕燼,夢該醒了。”
語氣不平不淡,卻也沒有絲毫感情。
少年跪伏在雪地上,白衣染血,琉璃水晶般的眸子裡起了霧,修長的雙手從寬闊的衣袖中垂落下來,蒙上一層霜晶。
“姐姐,您就那麼愛祂……”
“姐姐,我恨死你了。”
少年輕喘着氣,眼眶被勾勒出一圈紅,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落。
“沒關系,再等一會兒……我會徹底取代祂……這樣……”
水晶骨指若隐若現,血色紋路爬上指尖,被霜雪冰凍,掙紮着拂開雪花,無比僵硬,隻一折,便會斷裂。
奪眶而出的淚水,在冰天雪地中,瞬間凝結成晶,顆顆混雜着血液,融合标記了墜落的那一瞬間。
“隻要,這一刻……您想殺的不是我。”
“您所愛之人,終究是我。”
隻要有一個借口,證明他不是夜慕燼。
那麼,他就不會被殺。
動物受傷了,會痛。
人受傷了,才會痛。
夜慕燼,祂會痛。
而他,不會痛。
所以,他不是夜慕燼。
“我親愛的師尊……”
他不是夜慕燼……那他又是誰呢?
他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啊……
“太子燼,您入戲了。”
“……吾知道。”
“我的意思是,您入了戲中戲,入戲太深,傷心傷神,您現在,還能分得清真實和虛假嗎?或許,您連自己的是誰都分不清了吧。”
……
“聖君,漆小姐被烏合衆帶走了,恕屬下冒犯,浮華宮後山,究竟是不是漆小姐動的手?”
“她殺了……我。”
“漆小姐想殺的,真的是您嗎?”
“……喚她主人,難道是你嗎?”
“屬下一直很清楚,那是您,聖君,您當年拿的劇本,是屬下的劇本,您記不清了嗎?”
“……那吾又是誰?……”
“您在人間的名字,叫夜慕燼。”
漆夜彩想殺之人,便叫夜慕燼。
他怎麼可能是夜慕燼?
他不是!他不是漆夜彩想殺的那個人!
……
“漆夜彩?居然是她?”
“她是誰?”
“你難道不知道?她可是我們的老前輩,跟我們同一個職位呢,但過去犯下的罪孽可不少,最嚴重的一次,做了三千年大牢呢!沒想到這次又犯錯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一判死刑,這回兒沒得逃了。”
“烏合衆出手,天涯海角在劫難逃!”
“二判是你?”
“是……呃?你有沒有感覺頭很痛?我看你的臉都變形了!怎麼回事?!呃!——”
“……怪物!是怪物!!啊!!!——”
……
“審判官……審判她——”
“罪犯漆夜彩,殘害同類、污染環境、危害社會,不知悔改……”
“……以謊言編織的罪名為囚牢——”
“二判,無期徒刑。”
“……作她永恒的枷鎖——”
一錘定音。
“我不接受判決結果。”
烏鴉嘶鳴,光影熄滅,陰影抽離。
“我的徒弟被奪舍了。”
“奪舍者是一個異世靈魂。”
所以,他是誰?……
屍山血海中,少年在沒有五官的臉上,拿着眉毛、眼珠、鼻子、嘴巴、耳朵……
他是瞎子,看不見,胡亂拼湊着。
“我不是人類……”
“我的臉……已經被祂撕掉了……”
“我找不到我的臉了……”
“所以我不斷更換着臉……”
“所幸你還記得我……”
“我長什麼模樣?……”
“我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所以,你的劇本,歸我了……”
“從今往後,我便是你……”
“夜慕燼”
“滴—滴—滴——”水晶指針在白瞳中轉動,時空之眼發出震鳴聲。
“吉時已到——”
“你的劇本,歸我了。”
……
“夜慕燼。”
“……”
“夜慕燼?你不是從來不需要睡覺的嗎?……居然睡着了,真神奇。”
不……他不是夜慕燼……不是祂……
尖銳的牙齒與血肉相交,濃稠的液體混雜成一攤模糊的潭水,霧氣缭繞在腥風血雨中,潮濕蔓延上每一寸土地……
黏膩的觸感纏繞在死亡的屍體上,透明、細長,無色、無味、無溫,肆無忌憚地遊走,如陰暗處的蛇,吐出信子……
吃下去……便能成為所有……人……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