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架高不見頂，數不清有多少層。最高處照明的白熾燈被冰霧完全蓋住，像一抹被雲霧遮掩的月色，隻透出沉悶延綿的灰。

再往下看，無數冷藏罐擠成一排，黑暗死寂，隻有少數罐子還散發着冰冷的瑩藍光芒，乍望過去，仿佛一聲苟延饞喘的歎息。

這隻是視野可以觸及到的地方，而這是個廣闊到看不見邊界的房間。

“……”蕭長宣垂下了眼。

他轉過身，先和樓尋對上視線，樓尋瞥見他眼底彌漫的紫韻，心裡一驚，上前一步握住他手腕。

【……冷靜。】

“原本，”蕭長宣轉向餘慎，“每個冷藏罐裡都有靈根嗎？”

“嗯。”餘慎點頭，“可惜來晚了，隻留一些别人挑剩下的劣質品。若是趕上了好時候入閣，哪裡是這幅蕭條場面。屆時古架瑩藍如海，數萬靈根，皆供公子挑選。”

“這樣，那真是壯觀，”蕭長宣笑了笑，順着他的話道，“那麼哪裡來的這麼多靈根？半仙管制這樣嚴格，萬一是濫竽充數……”

“公子放心吧，不會有假。”餘慎攏袖，悠悠道：“仙盟管制再嚴格，現在……還不是世家說的算。”

他的聲音在閣内傳來極輕的回響。

蕭長宣懂了。

先前他跟樓尋聊過這個話題，正統出身的樓半仙斬釘截鐵地說半仙出生就會被記錄在案，人數不可能造假，但大抵長期在底層工作，沒考慮仙盟高層早就全部被世家占領。

真不真假不假，哪裡由他們說的算。

“篡改半仙人數，若九重天普查人口，世家不怕嗎？”蕭長宣問。

這回餘慎沉默了一會，才道：“……也對，蕭家隐世許久，隻怕公子未曾耳聞……”

“耳聞什麼?”

“耳聞九重天已經多少年無人下凡，地上半仙有多少年沒人通過升仙大典。”

“……”

蕭長宣瞥了眼樓尋——很明顯，距離最近一次九重天下凡并沒有多久，更别提他們家裡還有個九重天嫡系。

但餘慎顯然不知道，隻攏袖踱步倒他們面前，續道：“公子應該知曉九重天對凡間世家的意義。世家已經站在凡間的頂端，盛極必衰，如果要輝煌不落，就隻有再往上走，而往上走隻有兩種方式。”

要麼九重天向下接濟。

要麼世家通過升仙大典登仙。

這是普遍知曉的常識。

“但大概五十年前，仙盟就已經沒有九重天下來的仙使了。而另一邊的升仙大典……”

餘慎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伸出手指條條細數，“五年前的升仙大典，劍仙樓煙被信徒分食，十年前的升仙大典，徐氏嫣然至今下落不明，十五年前……”

“你想說什麼？”蕭長宣打斷他。

餘慎沒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高聳入雲的罐架之間，冷藏罐瑩藍的光透過霧氣映在他那雙墨綠眼瞳之中。

“公子，”餘慎靜靜地望着蕭長宣，“九重天在抛棄凡間。”

“而公子覺得，按照現在的世家勢力格局，最先被抛棄的會是何方?”

是北部。

蕭長宣都不用想。

帝都天重之後，北部衰落程度能讓樓尋這種年輕一代半仙都未曾耳聞，可想在世家之中地位有多低。

這大概也是餘慎來找他的原因。

“北部想幹什麼?”

餘慎抿了抿唇，道:“公子，不是北部想幹什麼。是整個凡間世家都被九重天抛棄了，隻是北部首當其沖，所以，世家——決定洗牌。”

他仰頭，看向罐架上的靈根。

衆人忽然死一般寂靜下來。

想明白的那刻，蕭長宣整顆心立即沉了下去，剛要說話，樓尋卻從他身側走出來，“所以，這些靈根，全是你們‘洗’出來的?”

他發問突然，餘慎表情空白了一瞬，欲蓋彌彰道:“不是我們，我沒有參與。”

樓尋沒說話。

靈閣内空氣似乎突然變得稀薄，樓尋手心逐漸攥緊，竟覺得呼吸艱澀，像被人摁入深海，無處不在的壓力擠壓着他。

野火幫的仿生人，治安隊的凡人，凡人教的信徒，還有看台高高在上的所有世家半仙，一幕幕走馬燈般在樓尋眼前閃回，樓尋仰頭掃視過周遭數不清的冷藏罐，覺得可笑。

“跟你拿出來的有區别嗎？”他再次看向餘慎，“仿生人、凡人、半仙、仙、神，這世上階級已經劃分得這麼明晰，還要在半仙裡劃分高低貴賤——什麼半仙應該被‘洗牌’？如此作為，你們不怕唇亡齒寒嗎？”

餘慎怔怔與他對視，随後偏過頭，躲開他眼睛：“你這般譴責我又有何用，凡間被抛棄是鐵骨铮铮的事實。洗牌的選擇也是世家共同的決定……自古以來，天地法則就是優勝劣汰物競天擇。”

“……劃分高低貴賤的标準是什麼?”樓尋看着他，“強弱……不對。”

樓尋隻思慮一瞬就否認了這個标準，天下顯赫世家裡如此多的廢物，怎麼可能是強弱。

于是另一個詞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跟着九重天下凡的曆史，跟着各個世家的家傳陣法一同浮現——

“是血脈。”

這兩個字落進所有人耳畔，回響在冰冷煙霧彌漫的靈閣内，藏着極緻的荒謬和可笑。

樓尋提起嘴角:“你們是要用血脈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