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很快越過紅廊山霧,來到一處高聳入雲的層疊木樓前。
木樓造構巧奪天工,榫卯鑲嵌宛若天然,配朱紅漆瓦,淺棕垂簾,檐鈴流蘇在朦胧山霧中輕響,叮鈴盛與山風一同吹動垂落紗幔,薄紗飄散重疊,如彌散輕煙。
美如霧裡看花,雅同高山流水。
“少主,您要的人帶到了。”
那人恭敬朝樓内作揖。
“叮鈴。”
有清脆鈴音作響。
微潮的霧水潤濕了蕭長宣鴉羽般的眼睫,他在山風鈴響中擡眼,垂簾重疊,那人身影錯落于飄蕩紗幔之中,好似冬雪盡褪後的一場料峭春寒。
春涼的寒風隔着痛楚觸碰到了蕭長宣神經,他盯着那個身影,醒來時裹挾的殺意竟在山風中被全部吹散,叫他在漸進的距離裡不知所措。
他想,他其實并不是不知曉該怎麼做。
颠沛流離前亡魂的警告言猶在耳,三百七十二個培育罐給他帶來的絕望至今折磨着他,他身上背着千萬仿生人的血債,這些全部時刻對他耳提面命,告知他——如遇仇恨,應當格殺。
更遑論……在仇恨中生出的生命。
——“我保證……對你好。絕不讓你後悔。”
帝都紅籠下的誓言恍然回響在蕭長宣耳畔,明明相見近在咫尺,他卻在那刻攥緊五指,忽然偏過了頭。
“我先走了。”
他對旁邊人說道。
“啊?等、等會!”旁人瞪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蕭長宣就已經逃似的往回跑。
“你去哪!少主要見你!”那人趕忙去扯蕭長宣,還沒走兩步,樓内忽然乒呤乓啷一陣作響。外頭兩人同時仰頭朝聲源看去,隻見一團白色猛地從明月樓二層閣欄沖了出來!
“天哪!少主!”那人大驚失色,趕忙沖過去接人,跳出來的人卻啧了他一眼,劈頭蓋臉厲喊:“讓開!”
“那怎麼——噗!”他被一腳踹翻在地,成了個暈乎乎的肉墊。
蕭長宣愣在了原地,他先低眸瞥了眼口吐白沫的侍從,才挪過目光,看向侍從身上那個緩緩爬起來的人。
他銀發淩亂,膚色細膩雪白,不耐的神色被亂糟糟的額發蓋住大半,紅玉般的瞳擡眼看來時,淩厲畢現——與蕭長宣記憶中的人……
相差甚遠。
“……阿尋?”他看着眼前還沒有他腰高的孩子,遲疑問道。
尋聽見自己的名字,紅瞳冷淡地掃了眼他,如果不是臉上還帶着嬰兒肥,眼神必能冰凍三尺之外。
“你認識我?”他抹了把臉,将遮擋視線的頭發掃開。
“……你不認識我?”蕭長宣複雜道。
身後又傳來此起彼伏的哐當聲,尋表情愈發煩躁,“讓開,沒時間跟你扯……”
“阿尋。”
溫和淡然的嗓音落入兩人耳畔,蕭長宣刹那滿臉失去血色,他一寸一寸擡起頭,隻見僵住的尋身後,一個身着繁複紅衣的人踏着階梯走來。
他還是那副模樣,紅衣深沉,做派沉穩,左手機械臂藏在廣袖下,唯一不同的是,他裸露的皮膚被繃帶纏滿,從高高在上的神仙,變成了仿佛風一吹就折的紙片。
時過境遷,明明隻是一晃而過的歲月,卻像颠倒了世間,物是人非。
——重紅創造了我們,又毀滅我們。
無數亡魂似乎又站在他身後耳語,他看着山霧裡虛弱的人,聽見三百七十二個與他面目相同的人指着重紅,說他是違逆天地法則賦予我們生命的人,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恨的源頭。
是父親,亦是仇人。
那個紙片般的人。
蕭長宣抿緊唇,在沉默中見來人擡頭,目光似乎越過繃帶與他交彙。
他在那刻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察覺渾身都因此戰栗。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激動什麼,也許作祟的是仇敵會面時的緊張,是他絕望中蹉跎出的恨,又或者……
是他還完全未死心的一點親情餘燼。
他看見他張口,在那刻手心出汗,然而下一瞬,眼前人卻低下頭,親昵地朝他真正的孩子招了招手。
像是他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