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
總是事與願違。
*
潮水拍岸。
遠處殘紅的夕陽染遍天際,海天交線處白茫茫一片,偶有長鲸水獸探頭。饕餮血液将深紫海水融得漆黑,被魔氣撕扯得四分五裂的身體陷在無妄海四周,猶如幾座墨色島嶼。
蕭長宣放下顫顫巍巍的手,氣力耗盡,一頭栽倒在海岸旁。
他最後朝岸旁昏迷的樓尋看了一眼,才閉眼陷入昏迷。
無妄海在緩慢地漲着潮,嘩啦海浪成了天地寂靜裡唯一的聲音。
随後,腳步聲出現,很輕,很堅定,緩慢踏入海潮,停留在了蕭長宣身邊。
腳步聲的主人跪下身,想伸手觸碰,卻徑直穿了過去。他愣了一下,在蕭長宣身邊坐下,盯着他看了許久,久到時間仿佛消失後,他才起身,望向海岸後無垠的黃土。
“宣澤。”
輕聲的呼喚伴着海潮,下一瞬,一個白色的人影出現在了海邊。
海風吹動羽白衣袂,宣澤擡眼,與無妄海旁的樓尋四目相對。
鋪散的夕光将銀發染上暖黃色,仿佛給樓尋鍍上了一層金邊。宣澤看了他須臾,低眸笑道:“需要我給你一些時間整理嗎?你看起來很傷心。”
樓尋垂眼,“你說他被困在溯時裡,紅玉耳墜是用來幫我守心,不迷失在他的記憶之中。你騙我。”
宣澤無奈微笑,“你數次真情實感迷失,紅玉耳墜沒有幫你嗎?”
“不,”樓尋抹幹淨眼睑淚痕,面無表情道,“這場溯洄不是蕭長宣自己陷進去的,是你,你借謝氏族人發動的溯時餘波,讓他陷入了溯洄。目的是讓我看到過去。”
“……”宣澤沒有否認,隻靜靜看着他。
“這東西。”樓尋從耳垂拔下紅玉耳墜,“讓我沒辦法脫離你在回憶裡為我選中的身體,因此也沒辦法接觸回憶裡的蕭長宣喚醒他,隻能是你故意。”
許久沒有回答,半晌後,宣澤才微微眯起眼眸,“你真的是仿生人?”
“……”樓尋沒有理他,望向别處,最終目光落在了無妄海與落日的交彙點,橘紅在他微紅眼眸裡細碎閃爍,“這也不是現實。”
“強殺饕餮後,蕭長宣和我被沖到無妄海邊,都沒有蘇醒。你就是趁着這個空檔将我和他拖入幻境,讓我背着蕭長宣見到你,緊接着找理由騙我,借謝氏發動的溯時餘波開溯洄陣,讓我看完他的回憶。”樓尋瞥了一眼海岸邊昏迷的兩人,語氣笃定,“你想幹什麼?”
宣澤無可辯駁,他笑着歎氣,“你不愧是重紅傾盡心血的孩子,聰慧敏銳到這種程度,要是早點出生,那十二仙我都不要了。”
見眼前人避重就輕,樓尋神情越來越冷,“我問,你想幹什麼。”
“你這小孩……噫呃!”地表猛地震動,宣澤差點摔了個大馬趴,擡頭一看,樓尋破陣法都畫了一半,他猛地瞪大眼,“不是!?你等等,溯洄空間的破陣法你都知道?!這都我那個年代的書了!”
以前也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樓半仙為此大發慈悲地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
要麼說要麼滾。
“你是真脾氣不好啊……”宣澤悻悻拍了拍衣袖,“那我就不鋪墊了,我的目的很簡單,我希望你能留在他身邊。”
樓尋收了手,“……留?”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你并不是為此出生,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宣澤勸道,“但是……你也看見了,那孩子很快要撐不下去了。”
宣澤垂眸,眼底情緒複雜,像是悲憫,“他兩百年來太苦,又一直損耗自己身體底子。這些年說是認了命,其實心裡還是怨怼,受傷也不治,傷心也不說,底子全靠修為和我的靈根撐着,直到遇見你才好一些。但你也知道,積弊已深。”
“所以他才會忽然聽見你的聲音。”
“對,他要把自己作死了,但他習慣如此,根本就沒發覺,聽見我的聲音隻是個早晚問題。”宣澤話說得直接,幾乎都有些父母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所以你不能走,你走了他必死無疑。”
“是因為他,還是因為命運另一半的絲線?”
“……雖然聽起來很像假話,”宣澤道,“但現在,比起推動命運前行的始神,我更作為一個被怨恨的長輩,在請求你。”
“……”樓尋沉默了。
須臾後,他才重新開口:“宣澤,命運是什麼?是解決三界尖銳的矛盾,還是拯救萬萬千靈力仿生的命運?命運的絲線纏到最後,究竟要裹出什麼結果?”
這是始神從未言明的谶言。
他說蕭長宣身上肩負着命運一半的絲線,蕭長宣将它理解為無可違抗的宿命,但樓尋卻覺得,這一半是蕭長宣出世攜帶的生殺血債,是動蕩三界的靈力仿生。
另一半呢,另一半是什麼?
他直覺這跟宣澤講述的九重天曆史有關,想讓宣澤給出更為明确的答案,卻見始神張了張口,随後平和地望着他。
“我生于天地,哪怕殘魂也不可違背天地法規。”宣澤眉宇間歉意柔和,“于此,神靈不可多言。”
“那好,”樓尋深吸口氣,“那另一半的絲線,是還會落在他身上,還是别人身上?”
這個問題模糊不清,宣澤像是從中意識到了什麼,落在樓尋身上的目光漸深,“與選擇有關。”
“隻與選擇有關?”樓尋确認道。
宣澤怔然,“……隻與選擇有關。”
他心中忽然浮出猜測,“你想幹——”
話音未落,大地再度震動,一切都迅速崩解消逝。
宣澤看着自己逐漸透明的手腳,神情一時複雜萬分,遠處黑暗代替海水夕色覆壓而來,他擡頭,跟遠處伫立的尋四目相對,那雙眼不似舊日血色豔紅,漆黑瞳色沉靜而堅毅,清光如劍。
想說的話在那刻全部消失,宣澤無奈提起笑,安然閉上了眼。
空間内景色很快全部消失,濃稠的黑暗成了視野裡唯一的顔色。宣澤總共布了兩個陣,一個幻象一個溯洄,裹布般包裹着。樓尋方才破了溯洄,現在正在幻象陣裡。
按理說幻想陣應該像最開始他醒時一樣,在黃土原野的寺廟裡,但眼前隻有漆黑,無邊無際的漆黑。
樓尋沒着急破陣,他沒在這個陣中發覺任何威脅性,于是憑感覺往前走了幾步,很快,他看見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像是坐在階梯或者木台上,抱着一條腿,另一條腿輕輕晃着,他正仰着腦袋,像是在專心緻志觀望什麼。
樓尋走到了他身邊,“你在看什麼?”
那孩子沒回頭,“玉蘭。長宣說等枝頭玉蘭花開滿,父親和母親就會回來。”
“……”樓尋也跟着看去,卻什麼也看不見,“你很喜歡你父母?”
“沒有,”小孩搖了搖頭,“隻是書裡說,大家都有父親母親陪,我也想。”
“你以後會有人陪。”樓尋道,“隻要你現在把你仆從踹了,等到十七歲的時候上九重天拐個人,就有人陪了。”
“……”
“或者等久一點,一百九十五歲的時候去浪迹天涯,西部蒼天雪山有顆蛋,裡面冷藏了一個胚胎,你把他撿了,黑市花點錢,也差不多。”
“……”小孩茫然看來,仿佛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樓尋與他四目相對,忽而垂眸,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算了。”
“什麼?”小孩問。
“我答應你了。”樓尋道,“不複相見。”
孩子忽然呼吸一窒,目光緊張地看向樓尋,樓尋卻沒有再解釋的意思,他隻是安靜地看着他,“希望你别後悔。”
話音落下,孩子趕忙擡手抓住樓尋衣角,卻抓了個空。
空茫的黑暗裡,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