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過得是相當驚心動魄。
林嘉鹿躺着醞釀睡意,都能聽到自己心髒停不下來的亂跳聲。
想掌握主動權,卻抓到了兩條滑不溜秋的蛇。林嘉鹿收回前言,選對什麼人,這倆人一個都不好應付,别提兩個一起了。要是能重來,他要選李白。
後悔了,真後悔了。
第二日,饒是林嘉鹿在房裡左右磨蹭,不肯面對現實,吃午餐的點,還是由文和韻不緊不慢敲開了門。
他視死如歸地走下樓。
自己選的人,還能怎麼辦。
涼拌。
林嘉鹿心驚膽戰半天,這倆人倒真的一件出格事沒做,正常了整整一頓飯的時間。
下午,文和韻說,小鹿都去過高漸書公司了,那來了他的地盤,他肯定要請小鹿去自己公司“視察”一下,喝杯茶,聊聊天,體驗體驗公司文化。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高漸書比下去,今日細心得無可挑剔。直到坐進文和韻的辦公室,聞着淡雅的檀香,林嘉鹿懸了一中午的心才漸漸放下。
文和韻在辦公室設了一張巨大的茶桌,桌上以流水青苔造景,霧氣彌漫。屏風前後,博古架上奇珍異寶數件,林嘉鹿走過時,都怕呼吸聲大了一點,不小心吹碎什麼幾千幾百年前的書簡。
他換了件傳統男士茶服,素樸典雅,袖口微微挽起,方便他邀請來的心上人欣賞自己泡茶的動作。
文老闆的茶具一應俱全,那雙慣弄風雅的手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幹淨。觀茶的環節由他來做,行雲流水、恰到好處,一點都不覺得多餘。
他為林嘉鹿準備的茶杯是與自己同款的主人杯,茶香四溢,被推至眼前。
文和韻說:“請。”
品茶,須在燙時入口,方知真味。
即便不懂茶的人,也會被高雅的表演吸引,文和韻這套屬實是把林嘉鹿看得一愣一愣的,伸手剛要端起來喝,卻被燙得一哆嗦。
林嘉鹿縮回手一看,指腹已經被杯沿燙紅了。
孫承研也喝不了這麼燙,在林嘉鹿邊上,輕輕吹着白瓷杯中的茶水。
再擡頭,文和韻卻跟沒事人一樣,端着茶杯喝第二口了。
無情鐵手,鐵齒銅牙。
好一個鋼鐵煉成的男人。
林嘉鹿以為是自己太誇張,看看還在吹涼茶水的孫承研,又不死心摸了一下,才搓着指頭确認剛才感覺沒錯。
正常人都會覺得燙,是文和韻不正常!
他問:“大和,你手和舌頭不燙嗎?”
文和韻放下茶杯,杯子容量不大,幾口間,茶水見底。
他笑道:“不燙。”
林嘉鹿瞅瞅文和韻,小心地摸了摸他長久握着杯子的指尖。
滾燙的溫度驚心。
他皺起眉:“别這麼喝了,容易得食道癌的。”
燙啊,怎麼會不燙呢?
林嘉鹿想得的确沒錯,沒有正常人能忍受剛泡開的茶水溫度。
最開始接觸茶道時,文和韻也喝不下。一百度的水,光是觸手就燙得哆嗦,從來都隻握着書卷的手又怎麼拿得住杯子?
然而喝不下也得喝,Z市老闆們慣愛附庸風雅,談生意總喜歡往茶室、琴室跑,裝模做樣喝一小時茶,再上二樓三樓,手談一二,牌桌間交際附會。
盡管書香門第的家庭緻力将他往君子培養,但文和韻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個君子。他有野心,比起侍花弄草、閑情風月,他更想賺錢,尤其是從别人手中賺錢。這種充滿銅臭味的俗氣的樂趣對他來說,勝過所有高雅藝術。
每每看見對手競價失敗,看見對方肉疼地簽下合同,看見股市一片飄紅……他就爽到無與倫比。
然而這些東西,跨不過談生意的門檻,是換不來的。
文和韻接手的是家族企業,剛接觸家裡生意時還小,被爸爸帶在身邊。
他總無端覺得,爸爸對面看着和善的叔叔阿姨是吃肉的老虎,望着他,眉眼間笑眯眯,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幾乎燙掉他一塊舌頭的熱茶。那時他還理解不了,這是商人間一種隐形的服從性測試,誰先叫停,誰就讓利。
文和韻第一次喝熱茶,被燙得舌尖麻了整整一天,對面阿姨看出他的難堪,為他打圓場:小孩子嘛,總喜歡喝汽水。他被遞了一瓶可樂在手中,舌頭涼了,心也慢慢涼了下來。
他才十歲,年紀太小,可他過早地看清了一點:在Z市做生意,不喝燙茶的人是異類,他喝不下這一口茶,就被驅逐出了這片生意場。
文和韻開始自己練習喝熱茶,将貓舌頭練成最不敏感的石頭,直到能像小時候遇見的叔叔阿姨一樣,無論摸到、喝到多燙的茶水都習以為常。
他成功了,他把自己練成了石頭做的狐狸,唯有吃人利益的時候才會露出真面目。
青少年時的想法确實幼稚,文和韻想到以前,忍不住撇了撇嘴。
再長個幾歲,他能有無數種辦法規避喝燙茶,遵從什麼生意場潛規則呢。小鹿說得對,喝多了還食道癌呢,能躲有什麼不好?
他對林嘉鹿說:“我隻是習慣了這麼喝,确實一點都不好。”
“還是可樂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