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清寂,也最剛烈。
殷無極好似恫吓他,無涯劍赫然劈下,掀起狂浪的風。
謝景行望去,白衣端坐,竟然絲毫不動。
劍氣兩道劈開,謝景行背後山崖碎成齑粉,留下兩道貫穿山石的劍痕。
他卻端坐于劍氣分野的正中央,安然無恙。
謝景行拿命去賭,賭他能夠及時清醒。
此時,塵埃落定,他的唇邊露出淡淡微笑。
賭赢了。
别崖不肯殺他。
“箜篌所悲竟不還。”
琴弦铮然一聲,仿佛穿越時光的歎息。
曲終,悲歌永徹,餘音繞梁。
殷無極褪去血污的绯眸,忽然映出歸來的師尊白衣染血的模樣。
謝景行靈脈枯竭,氣若遊絲。琴台濺滿血迹。
“我、惹禍了,做錯事了?”
他茫然地想着,刹那間被凍住,渾身的血液都要逆流。
噩夢的盡頭是亮光,他的自我終于回籠,“……沒控制住心魔,我都做了什麼?”
謝景行撐着龍池鳳沼,勉強支起身體,厲聲怒喝: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正如堕入一場漫長的大夢,殷無極終于醒來。
無涯劍落地,天地同悲的劍意煙消雲散。
绯紅魔紋褪去,魔君眼眸裡的晦暗收斂,逐漸變回熾烈幹淨的紅。
“也罷,是我輸給你。”他發出一聲長歎。
殷無極這一生,踽踽獨行于永夜。唯有師尊,從未放棄渡他出這命運的泥潭。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他永遠的燭照。
謝景行見他神智終于恢複清明,隻來得及對他溫柔一笑,就感覺全身劇痛,以手掩唇,卻不斷咳出心血。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識,俯身倒在琴台之上。
殷無極下意識就想上前,把師尊攬到懷中,帶回魔宮。可他還在顫抖失控的雙手,讓他如墜冰窟,怔在原地。
是他瘋魔,害師尊至此。現在心魔之症還沒完全消退,萬一失控再傷到他……
現在,最沒有任何資格與立場站在他身邊的,不是儒門三相,而是他。
儒門三相維持結界,不讓魔氣外溢,實在消耗不輕。
他們互相攙扶着,毫不猶豫地向謝景行走去,一緻護在了小師弟身前。
白相卿探查過他的脈搏,“小師弟,可還撐得住?”
謝景行氣息微弱,意識模糊,唇邊不斷溢出鮮血,看上去很不好。
沈遊之迅速往他幾處靈竅急點,封住大穴,“我來吧,醫術我修的比你好。”
“快,把師弟帶回養心堂,我必須馬上替他施針療傷。”
風飄淩似乎失望極了,不肯再看殷無極一眼,抱起他們身受重傷的小師弟,轉身就走。
殷無極持劍往風飄淩身前一橫,下意識就要奪人,啞聲道:“還給我……”
“還?”風飄淩冷笑一聲。
“魔君有何顔面,說這一個‘還’字?他是我們的師弟,又不是你的。叛門之輩,讓開!”
殷無極被狠刺一下,有些狼狽,怔怔不語。
白相卿執蕭,護在一側,雙眸冷冰冰掃過:“陛下還要出手?”
“你因師門舊事遷怒小師弟,他豁達不記仇,竭力喚回你的理智,卻落的如此重傷,你害他難道還不夠,真的要耽誤他性命不成?”
往日最溫和好說話的白相卿,此時竟是讓魔君哪裡涼快哪裡呆着的态度。
“……你們抵擋洪荒三劍,本座如約,不再出手。”
殷無極一頓,聲音無端弱了幾分,“我隻想……看看他的傷勢……”
“你是醫修嗎?”沈遊之嗤笑一聲,“殷無極,你拆房子的确是一把好手,小爺我怎麼不知道你會醫術?”
“……”他還真不會。
“你奪人、植入魔種,甚至逼他入魔。如此蠻橫,其實是心有不甘,要把小師弟掠回魔宮淩虐吧?”
沈遊之諷刺:“怎麼,小師弟救了你,你現在還不滿足,要把你之恩怨強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揚灰嗎?”
“你就這麼恨師尊,恨他到,連像他的人都容忍不了,非要殺死才滿意?”
“……不是。”
沈遊之這張利嘴着實誅心,殷無極竟不知怎麼答,徒勞地辯駁一聲。
“既然不是,就快讓開!”
風飄淩寒聲道,“儒宗大門在哪裡,你心裡清楚,魔君自便,恕不遠送。”
十裡梅林成墟,魔氣散盡,業火熄滅,漫漫長夜已經接近終結。
儒門三相護着重傷的謝景行離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還是斷的,骨節碎裂扭曲,垂在袖袍間。左手掌心一片斑斑血痕。
殷無極回望燒成灰燼的梅花林,原本荒蕪的眼睛裡,忽然燃起些微光芒,又很快暗淡下來。
“搞砸了,怎麼辦?”
殷無極仰頭,用還完好的左手蓋住眼簾,似乎有種流淚的沖動,他眨眨眼睛,“晨曦好刺眼啊……”
“終于等到師尊回來,我卻做錯了事,瘋的那樣厲害,竟關不住心魔,鬧過了頭,還傷到他了……”
“我怎麼總是做錯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絕雍容的魔君赤瞳輕顫,看向殘留的血迹,燒成灰燼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風席卷過的主宗。
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傷了他,居然還把家燒了。
他變得好壞、好兇啊,師尊一定很生氣。
師尊會不會很失望,不肯再見他、與他說話了?
冰封已久的心魔在叫嚣,他似乎又聽到了刺耳的聲音。
“殺了他,殺了他!”心魔的譏笑猶在耳側。
“你不是恨他嗎?殺了他,聖人謝衍修為盡散,再多的手段都用不出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要管住自己。”殷無極無視了心魔的叫嚣,認真告誡自己。
他用長劍支着身體,略略低頭,額頭抵着劍柄,流水般的鴉色長發落在肩頸上,籠罩着朦胧的晨光,破碎而慘淡。
他自言自語:“我不對勁,現在的我……不能去見他。”
殷無極頓了頓,發覺手還在顫抖,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劍刃,割入血肉,以痛苦抑制殺戮的欲望。
疼痛讓他清醒,卻在提醒他,這并不是夢境。
“師尊回來了。”
殷無極的眼睛被緩緩點亮了。
“是真的啊……”
早已死去的少年,好像從凜冬中活了過來,冷寂的瞳孔中忽然跳躍起灼灼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