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亮,城外小道上皆是車輪滾滾,戰火的餘威尚未止息,便有膽大的商賈匆匆湧入,欲借機發筆橫财。
客棧老闆娘掀開門簾迎客,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便坐滿了各地行商,人來人往間将木屋後沙沙作響的怪聲掩蓋。
季向庭挽起袖口,握着鐵鏟挖出最後一捧土,目睹眼前的坑洞神色凝重。
北疆軍的屍首才埋下幾日,在寒冬臘月裡仍維持着死前的模樣,土坑中的将士屍體不過是冰山一角,然其面上的濃郁不甘卻仍叫人心神一震。
有多絕望,才能面目全非成如此模樣?
季向庭垂下眼眸,視線下落頓在面前屍首脖頸處的血窟窿上。
是那位死守宣府的副将。
季向庭長袖内的虎符逐漸開始發燙,卻被他悄無聲息地按住,他俯身伸手去掰副将緊握成拳的手指,費了不少功夫才将他握在掌心的物什取出。
那是一枚戒指,原本該與屍首一起深埋地下的東西陰差陽錯地重見天日,又恰巧被季向庭瞧見。
季向庭舉起戒指對着日光,被上頭玉石透出的光刺得眯了眯眼眸。
如此美玉可不多見,樣式亦不是草原蠻夷常有,倒更像京城權貴偏愛的制式。
宣府一役定有其他蹊跷。
副将即便身隕亦要将此物護下,便是想死馬當活馬醫,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這消息遞出去。
季向庭收起戒指回身,應寄枝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隻餘凜冽寒風萦繞周身。
他唇角一彎。
本以為來北疆之後,引幻境之主上鈎還要還要費些波折,不成想對方竟如此按耐不住。
這般欲蓋彌彰的急切模樣反叫季向庭對這枚戒指的來曆有了幾分猜測,他指尖摸索着袖中躁動不安的虎符。
“不對、不對!這枚戒指我該認識的……!為何我記不起來了……?”
明陵痛苦的聲音在自己耳邊炸響,季向庭瞧着天邊翻湧的層疊烏雲,神色并不意外。
夢快要醒了。
應寄枝步伐踉跄地走入城中小巷,眼中銀光閃動,于無人處低聲開口:“将軍自刎,原在此地。”
盤踞于他體内的妖魔之主哈哈大笑起來:“你們的确厲害,能将吾逼到如此境地,隻是還不夠狠心,以為我當真不會殺明陵。”
“你們自以為抓住了吾的破綻,急于來北疆破局,卻不知吾比你們更像踏入此地。”
應寄枝偏頭瞧向巷子口那窄窄一方天地,不時有三兩壯年男子結伴而過,不露痕迹地掃視着周遭人群。
季向庭要查那枚戒指的來曆,便隻能進城,留給他的隻有這方天羅地網與必死之局。
“小子,勸你别做無謂的事,再強動靈力也隻會讓你自己死得更快,安心看戲,看在你頗對吾胃口的份上,我許能放你離開。”
“演了這麼久的話本,這戲也該收場了。”
應寄枝靠在牆上,眼中銀光褪去,汗濕散亂的額發覆于雙目之上,不見脆弱之态,翻有三分驚心動魄的狠厲來。
幻境之主仍沉浸在喜悅之中,自然也就聽不見應寄枝的低語。
“是麼?”
下一刻,應寄枝眼中清光驟然滅下,取而代之的幻境之主低頭瞧了瞧掌心,唇角勾出一抹勢在必得的笑來。
一個時辰後,季向庭戴着鬥笠坐于客棧一角桌前,面前茶盞正冒着熱氣,未及端起便有一道身影走入客棧,他衣着普通,舉止亦是有些畏縮,瞧着不過是落魄行商的模樣,大堂内的商賈瞧上一眼,便興緻缺缺地收回視線。
男人四處看了看,便直奔角落而來,坐于季向庭面前壓低了嗓音。
“這位公子,這戒指您還是收回去罷!”
季向庭氣定神閑地抿了口茶:“這戒指成色極好,足以讓你大賺一筆,為何又不要了?”
男人苦着臉:“公子,你也忒不厚道,這東西來路不明,那當鋪的可是說了,這是宮裡的東西,上頭還有刻印呢!”
季向庭同樣驚訝地看着男人:“實不相瞞,這東西我亦是從别人手裡收來的,若不是手頭拮據斷然不會隻要你一千兩銀子,你怎可如此污蔑我?”
男人眉間緊皺,一肚子火如同打在棉花上,語氣煩躁:“我可是找當鋪的瞧過了,這東西分明就是皇帝用的!誰敢收便是要掉腦袋的!你莫不是被旁人诓了罷?”
他話說得斬釘截鐵,語氣中卻帶了幾分試探之意,也始終未将戒指交還給季向庭。
季向庭歎了口氣,替人倒了杯茶,開口道:“你在北疆軍中可有親人?”
男人被這沒頭沒尾的話語問得一愣,便見鬥笠掀起一角,露出青年俊朗的面容。
他的神色頓時變了,整個人顫抖起來,口中語無倫次地默念兩聲,便要起身行禮,被季向庭眼疾手快地按住。
“将軍!胞弟正是您手下副将,北疆軍向來戰無不勝,怎會落到如今局面!我此番來宣府,便是要讓胞弟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季向庭拍了拍男人的肩:“我來亦是為此,這戒指便是在你弟弟手中找到的。如今宣府與北疆軍營危機四伏,我需要你幫我做件事。”
男人點了點頭,雙目赤紅:“隻要是為了北疆軍,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季向庭不知滋味地笑一聲:“放心,不會有事,你們兄弟二人亦幫襯我許多,你隻要想辦法讓這戒指的來曆在宣府人盡皆知,随後便回京城罷,會有人護好你的。”
氣氛凝重,男人無言點了點頭,正欲離去卻又被喊住。
“此事到此為止,宣府之後發生何事都不要再管,三日後你弟弟便能歸家了。”
男人本能地察覺出話語之中的深意,張了張口卻又在季向庭的視線中敗下陣來,恭敬地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
瞧着男人離去的背影,季向庭腦中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