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神明走下了神壇。
聰慧的少年心念微動,手上的滑冰杖失了輕重,他隻覺天旋地轉,回過神來時,才意識到自己摔了個狗啃泥。
在冰面上滑跤并不算什麼稀奇事,何況高英傑穿得又多又厚,壓根就沒摔疼。但錢蘊玮還是被吓壞了,急忙蹬着自行車朝他趕去,将少年扶起來,先察看了他的雙手,而後又上下檢查一翻,知道他确實沒事,這才放下心來。她一邊替他拍去身上的冰碴,一邊問道:“沒摔疼吧?”
高英傑緩緩搖了搖頭,心髒卻仍然突突直跳,腦中反複咀嚼的并不是自己摔的那一跤,而是方才那個令他驚異不已的發現。
——王傑希和錢蘊玮要遠遠比他想象的更加熟稔。
滑了一下午冰,高英傑甩着酸痛的胳膊,随着錢蘊玮一起出了冰場,迎接他們的是王傑希和他手裡的兩串冰糖葫蘆。高英傑從前倒也是在老家吃過糖葫蘆,但總覺得王傑希遞給他的這串更加甘甜可口。
吃了糖葫蘆,高英傑又被領着去逛了幾個聞名遐迩的景點,這才心滿意足又依依不舍地踩着夜色離園。王傑希正和錢蘊玮商量着再去上次的茶餐廳吃晚飯,扭過頭,卻見跟在身後的高英傑一臉倦容,睡意闌珊。
“困了?”王傑希問。
高英傑想要用力地搖頭,可是眼皮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王傑希歎了口氣,知道這眼前的小少年跟自己一樣,都是一生的勞碌命。明明在訓練時能強撐着抖擻精神,然而卻總是會在偶爾的清閑後迅速洩了氣。
錢蘊玮也發現了高英傑的無精打采,她探過頭,忍不住提議道:“一會兒在車上我和小高換個位置吧,這樣他可以稍微躺一會兒。”
“嗯。”王傑希抿了抿嘴,沒有提出異議。
于是,高英傑被舒舒服服地安排在了車的後座,錢蘊玮則拉開了副駕駛的位置,在王傑希身邊坐下。還沒等王傑希伸手給她拉上安全帶,小姑娘自己就熟門熟路地系好了。
這讓王傑希伸出一半的手一時有些無所适從,隻能頗帶遺憾地收回。
車開出一會兒,透過後視鏡,王傑希看到後排的高英傑已經抱着靠枕阖眼睡去,這才開腔問錢蘊玮:“今天累嗎?”
錢蘊玮愣了一愣,意識到王傑希的發問指向了自己。她頗為謹慎地扭頭看了一眼高英傑,這才回答道:“一點都不累,今天我玩得特别高興。”
其實高英傑并沒有完全睡着,他的意識沉重而迷離,可是車前排兩人的對話卻還是清晰地撕開了他的睡意。
他知道眼下并不是他醒來的時機,于是也隻能順水推舟地繼續閉目佯睡。
“高興就好。剛才你把英傑照顧得很好,辛苦你了。”高英傑看不見王傑希的表情,卻能從他的語調中感受到微微的笑意。
“這沒什麼的,我以前經常帶妹妹來玩,小高又聰明又聽話,比我妹妹強多了。”錢蘊玮有些害羞地謙遜道。
“你妹妹叫琪琪,對嗎?”
“嗯,她全名叫錢蘊琪,起名的時候取了我和哥哥名字裡的兩個字。”說到妹妹,錢蘊玮的聲音變得明亮又柔軟,“她特别愛玩冰車,尤其是剛才停在那兒的小海豹。别看她年紀小,可能折騰了。”
高英傑不知道王傑希記不記得錢蘊玮所說的小海豹,但是他卻是記得的:方才在冰場門口整整齊齊地碼了一列小海豹形狀的冰車。他留神觀察過每一個坐上小海豹的孩子,他們的笑容都明朗敞亮,那是一種從來沒有受過世界欺騙的表情。
“你們姐妹關系很好。”王傑希說,既是評價,也算疑問。
錢蘊玮沉默了一瞬,再度開口時,情緒陡然低落了許多:“之前我們關系很好……她很黏我。但是我現在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大人們都說我變壞了,不怎麼願意讓我跟她接觸。”
高英傑心裡微微拉扯:他理解錢蘊玮的感受。在答應了微草的邀約後,他也成為了家族裡的異客,飽受冷眼和譏嘲。他并不願意結束眼下的特訓回鄉過年。
果然,和高英傑一樣,錢蘊玮将臉往圍巾裡埋了埋,語調沉悶地說:“也不知道過年時會怎麼樣……我不大樂意回家過年。”
或許是錢蘊玮也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了,她微歎口氣,轉而将話頭引向了王傑希:“傑希哥家裡是不是也有弟弟妹妹?”
傑希哥。這個親昵的稱呼讓高英傑心中暗自一驚,也坐實了自己先前的推測。
“嗯,我是我們家這一輩裡最大的,我有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但沒有親的弟弟妹妹。”
“就跟哥哥一樣。”錢蘊玮笑了,“他們應該都很喜歡傑希哥。”
“嗯。”王傑希對此并不謙遜。然而,沉默了一會兒,他卻又開口道:“剛開始的一兩年會很難熬,但會過去的。琪琪會為你而驕傲的。”
王傑希此刻的聲音低沉而柔和,似是在寬慰錢蘊玮,卻也無意中撫平了高英傑心上的一些褶皺。
錢蘊玮很久沒有出聲。高英傑想象着少女不動聲色地将臉龐朝窗側轉了轉,不讓王傑希發現她頃刻的面紅。
“謝謝你,傑希哥。”最後,她輕聲道。
随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倦意重新席卷了高英傑的每一寸意識,他在一盞一盞街燈的光影中墜入了夢境。夢中,他感到他們三人仿佛置身夜海之船,王傑希蕩起雙槳,排開波浪,帶領他和錢蘊玮朝水光粼粼的遠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