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栩這才重新笑起來,大大方方地把折扇遞到自己手上。
這竟然是這麼多年來阿栩唯一送給自己的東西。
靜安吩咐畫眉和百靈往自己的妝奁寶匣裡去尋那把桃花扇,她獨個兒坐在窗下發呆,心思百轉千回,想的都是姚栩。
楊太後拗不過自己軟磨硬泡,這三個月來給姚岚的夫人下了三次帖子,姚夫人竟也真的推辭了三次,用的還都是不重樣的理由。
皇帝哥哥隻叫她别去史館丢人現眼,卻沒告訴她,姚夫人不願進宮該如何應對。長公主悶悶地接過畫眉捧來的折扇,扇面上的點點桃紅看得她心裡癢癢。她緩緩打着扇子,決心要把皇兄一道拉下水去,如此好成全了自己對姚栩的念想。
她朝百靈招招手,“你過兩天上明德宮去,問問戴春風,看皇上哪天得空。”
百靈生了一副好嗓子,嘴又甜,阖宮的宮女太監都願意跟她說話。
戴春風也不例外,三言兩語就把一國之君的日程安排出賣了——人家是親兄妹,他這時候裝守口如瓶又是何苦來哉。
于是乎,靜安長公主就好似同皇上心有靈犀一般,正正好挑了個政務并不繁忙的日子踏進了明德宮。
長公主深思熟慮,打定了主意要哄皇兄帶着自己上史館去,連說辭都提前琢磨了好幾遍。她款款福禮,講起近來盛夏入伏,史官們頂着酷暑修書,自己久居後宮别的拿不出手,隻煮了些綠豆糖水想送去給各位大人解暑。
薛放聽她侃侃而談,可見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專等着來自己面前一氣呵成。他心道妹妹還是心思太淺不成器,話裡話外,哪有人聽不出她是為了去看姚栩。
皇上不知道的是,他眼中的淺顯單純,正是靜安故意露出一個天真的馬腳來給他看。他一面暗歎妹妹淳厚,一面憐惜她相思心苦,竟真叫長公主遂了心意,一行人往文華殿的方向去慰勞史官們了。
薛放特意囑咐了戴春風,千萬不要驚動史官們,他做天子的來布施恩惠,若是陣仗太大,難免有做戲之嫌。唯有樸樸素素地輕裝簡行,才能讓官員們感沐皇恩浩蕩。
史館的小雜役得了戴春風的眼色,當即噤了聲乖巧地往一邊貓着。
最近幾日甚是炎熱,蟬鳴聒噪,史官們把庑房的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也無濟于事。月仙這下是既不愛說也不愛聽了,她叫綠莺從碎布頭上鉸下兩根細條,卷起來往耳朵眼一塞,清清靜靜地躲在角落裡埋頭抄書。
薛放隔着幾丈遠就聽見最南邊的一間庑房内吵吵嚷嚷的,戴春風伸手在窗戶紙上戳了個小洞,探過頭先看了幾眼。這可了不得,裡面幾個史官衣衫不整,醉醺醺地卧在一起不成體統,他連忙轉身跪下,“皇上您息怒啊……”
薛放走近幾步,附耳過去,隻聽得裡面一陣推杯換盞之聲,夾雜着幾句“兄台再吃一杯”、“咱哥兒幾個務必盡興”。
燥熱的暑氣順着眼耳口鼻直沖進他肺腑胸腔,二十二歲的皇上年輕氣盛,最恨臣下還拿他當小孩子糊弄,他運足了力氣擡腿,一腳踹開那扇單薄的隔扇門。
屋裡的人已經醉得神志不清了,加上薛放今日穿了件翠微色的曳撒,他嫌午後的日頭毒,連烏紗翼善冠都沒戴,居然叫那幾個醉鬼朦胧間當成了葉颀。
姓葛的以為是葉颀安分了一陣子又來尋不痛快,那天因為姚栩來了,害得他好一通話沒說完,今日正好不吐不快。
他眯着眼,沒好氣地道:“我說葉狀元,皇上都不管的事,您成天逮着我們幾個不放有意思麼?就您這個出身,無依無靠的,還喜歡四處得罪人。看看人家姚栩出身名門,也隻管裝聾作啞不聞不問,那才是聰明得很!”
薛放經他這一席話算是明白了,葉颀剛正不阿,看不慣史館裡這些偷懶作亂的小人,屢屢出言勸誡。
至于姚栩……虧自己還期待他在翰林院大展宏圖,如今再看,可真是好一個耳聾眼盲的聰明人!
戴春風上前直接賞了姓葛的一耳光,“滿嘴胡吣,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這是皇上!”
登時便吓得那幾人醒了酒丢了魂,一窩蜂地跪下來磕頭求饒。薛放打發了小太監去喚學士們,自己慢吞吞地在庑房内巡視。
屋裡的酒氣熏得皇上頭疼,随手拈起桌上的紙頁,字迹歪歪扭扭好似鬼畫符,他狠狠地将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靴子底碾碎了還不解氣,“來人,把他們幾個給朕提到院子裡去跪着!”
說是跪着,實際上他們完全是趴着以頭搶地,一時間院内哭求聲響成一片。其他庑房内的史官們聽見動靜紛紛推門出來,見皇上一身便服陰沉着臉,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邱慎思喪着一張臉,史館攢起這麼些個官員不容易,當年陳同領着内閣大筆一揮批了名單,可沒有一個人想起要問問自己這個副總裁。更别說這幫人雖進了史館,翰林院卻也無權管轄。現在倒好,史官怠工,皇上震怒,自己還得出來背黑鍋。
幸而皇上隻打算殺雞儆猴,當場革了那幾個史官的職,連帶着把原職一起削了,叫他們每人領了十杖。
又把葉颀叫到跟前,誇贊他正直忠厚,賜銀百兩。聽着葉颀連聲叩謝皇恩,薛放滿意地環顧四周,終于發現還少了一個人。
月仙前一晚因為暑熱難眠,折騰到寅初才睡着,故而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她強打精神将今日需要謄錄的草稿抄寫完畢,這才難得地趴在案頭打起盹來。
她困得迷糊了,連耳朵眼裡的布條都忘了取出來。以是旁人全都聞聲趕去了院子裡,獨她一人縮在庑房最裡邊睡夢酣然。
薛放叫所有人都到外邊候着,自己坐在對面盯着姚栩看。
姚栩可真是……方才那麼大的動靜,他怎麼還睡得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