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地面突然震動,殷漱免不得踉跄,阿孽輕輕一扶,到空地。
周遭房屋,塌轟塌隆。
“阿孽,你留在這裡,我出去看看,”她望一眼阿孽,立時向村子去。
轉入村裡看時,土房塌大半,塵土揚揚,村民亦不奔逃,卻是二三百顆淚珠前通綠陰,後靠屋角。
先不管還淚咒,救人要緊。
周遭塌房裡驚呼救聲。
她移步聚術,塌屋似羽毛被輕輕擡起,拉出滿臉血污的男子。
見一縷清靈滲額,那男子挺了碗大的淚珠,傷口結了痂,顫顫:“神…神仙...”
再救起一個衣衫褴褛,滿身螺絲釘的白發少年,卻不發一聲跑了。
穿梭廢墟,救出二十多村民。
被救者都有同樣的症狀,滿臉淚珠難計數,卻沒有驚叫,習以為常。
替他們暫時緩解,但治标不治本。
正午時分,稍作休息。
救出村民聚在空地,淚珠此起彼伏。
“姑娘醫術高明,老朽佩服,”沙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殷漱回頭看時,隻個佝着背的老人,老人眼窩深陷,最引她注目的是他隻剩下三根手指。
“略通醫術。老伯是?”
“村裡人都叫我杜老伯,”老人咳嗽兩聲,“我經營那間棺材鋪五十年了,”他指了指西邊塌屋子。
殷漱還想問地震的事,杜老伯卻突然湊近,壓低聲音道:“姑娘,你救完人就快走吧,樟木村不是你該久留的地方。”
“為何這麼說?”
“爺爺!”清脆的童聲斷來,棺材鋪出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頭绾兩隻角辮,身穿一襟青衣,腰間縧結個布娃,腳下麻布鞋
“這是我孫女小書朵。”
小書朵蹦到殷漱面前慢慢仰臉:“姐姐,你救了大家,好厲害呀!”她笑起時出對虎牙,眼睛彎得慢。
殷漱正要回應,望小書朵眼裡冒出灰淚珠,看來她亦深受“還淚咒。”
“姐姐,你怎麼了?”小書朵歪着頭奇問,淚珠似果慢慢墜地。
“沒什麼,隻是有些累了,”殷漱對妖氣極為敏感,這小女孩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姐姐,這個給你,”小書朵踮腳将布偶塞她手中,圓臉挂着甜笑,“這裡裡好多地震,它能保佑你平安。"
“姑娘,天快黑了,村東頭吳婆婆家還有空房,你去那兒借宿吧!”
小書朵掙脫爺爺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竹筒裹的糖果:“與姐姐吃糖,我自己做的哦!”
“謝謝你。”
杜老伯牽着小書朵往前走去,小書朵回頭對殷漱露個甜笑。
殷漱擦汗時,身後“撲通”,轉身一看,幾十村民齊跪。
隻個滑跪沖來抓她的手:“神仙娘娘啊!您這救人的方式比我腌了三十年的老壇酸菜的動作還快!”
“……我不是神仙......”
旁邊大嬸捧着她的衣角擦淚:“您就别謙虛了!我家大爺的關節炎三十年都沒好,您一擡手,将他從廢墟裡拖出來,現在他高興地追着我家母雞滿村跑呢!”
“神仙!您救了我媳婦,要不...要不我給您打口鍋?畢竟這年頭敢明目張膽挑釁急腳新郎的人不多了!”他打了個嗝,“雖然我的鋪子塌了...但情懷還在...”
最離譜的是賣樟腦丸的村民,邊哭邊往殷漱手裡塞樟腦丸道:“您收下吧,這是我家保存了七十年的樟腦丸...”
殷漱被圍得連連後退,差點踩到撿蘿蔔幹的老婆婆,老婆婆抹着淚花:“沒事兒,神仙娘娘,踩吧踩吧,踩過的蘿蔔幹更入味,神仙腳底是仙氣啊!”
在一片混亂中,阿孽悠閑坐在凳子上轉着樹葉。
兩三個村姑紅着眼瞄着他,有個膽大的抽抽搭搭問:“神仙娘娘…那位公子可曾...…”
“不知道!沒問過!不清楚!”
等村民們終于散去時,殷漱的茭白齋前堆座山。
有帶着牙印的燒餅、缺了口的腌肉壇子、甚至還有半碗長壽面,最絕的是王嬸貢獻的“全村最後一塊豬肉渣”。
這算治療費還是飲食費…...殷漱望着破牆想道,彎腰收拾廢墟時,阿孽不知何時晃到身邊。
殷漱将碎片掃進筐裡:“按常理,這種地震,吓都吓暈了,村民卻平靜非常,想來經常發生,卻沒把我這個外鄉人當騙子趕出去。"
“因你救得不錯。”他順手把歪倒的杆子扶正,“特别是治哭包那招,再晚點他們能把村子淹了。”
殷漱笑了笑道:“我現在相信了,定是沾了阿孽的福氣吧!”
阿孽嘀了一句,輕不可覺的話:“若我的福氣能幫上你的忙,你盡管拿去。”
“什麼?”殷漱側頭問。
“沒什麼。”
殷漱正去清理碎裂的陶罐和散落的衣物。
“你要整俢房子,我幫你,”阿孽将尚完好的木料堆放在東側,斷裂的木料劈成柴火。
“那太麻煩你了,”殷漱扭頭問他。
“漱漱,你肯收留我,我怎麼能白吃白住,”阿孽道。
殷漱點了點頭。
阿孽在不遠處翻找着倒塌的茅草堆,試圖搶出還能使用的物件。
殷漱彎腰拾起一根斷木,撫過粗糙的斷面,擡頭望空,日頭像随時會來刁難。
阿孽直起腰,拍了拍沾滿泥土的手。
殷漱的一縷黑發從她松散的發髻中滑落,“我們先弄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晚上可能會下雨。”
阿孽點了點,走向倒塌最嚴重的地方:“木頭還能用一些,”他踢了踢半埋在土裡的橫梁,“但草都爛了。”
殷漱蹲身,掀開一層潮濕的茅草,下方還算幹燥,“能救一點是一點,”她擡頭望向阿孽,"我記得山腳那片濕地旁邊長着很好的茅草。"
阿孽道:“要走兩個時辰,你...”
“啊?我能行,”殷漱起身,跺了跺腳。
兩人踏上濕滑的山路。殷漱走在前面,手裡拿着一根長棍探路。
地震改變地貌,原來的小道現在布滿裂縫和落石。
"小心!"阿孽突然拉住殷漱的手臂,她腳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地面裂開一道近尺寬的縫隙,黑洞洞看不到底。
殷漱穩住身形後感激地望了阿孽一眼。
他們改道繞行,見片黃草在搖。
殷漱擡手遮額,頂着日頭道:“看,多好的草,"殷漱過去,撫把細長的草葉,“長得又密。”
當時阿孽從腰間取下鐮刀,熟練收割。
殷漱用布條将割下的茅草捆成束。
他們配合默契,不多言語,隻有鐮刀劃過草莖的沙沙聲。
過了會兒,天空連暗。
阿孽擡頭看了看:“快下雨了,我們先回去。"
“好,”殷漱道。
他們背着茅草捆踏上歸途。
剛走到半路,大雨砸來,殷漱的頭發濕透,茅草捆也越來越沉。
阿孽不時回頭看她,腳步放得很慢:“我來。”
“啊?”殷漱擡頭。
隻見阿孽拿過她的數捆茅草背了。
回來時,兩人淋得透濕。
殷漱顧不得換衣服,先忙着把茅草搬到還未倒塌的竈棚下避雨。
阿孽生起一小堆火,煮了姜湯。
“喝點,别着涼,”他将粗陶碗遞給殷漱,看着她小口啜飲。
雨下了一會兒就停了,日頭探頭。
他們搶出來的部分茅草還是受了潮,殷漱将它們攤開在日光下晾曬,意欲俢齋。
殷漱按照阿孽的指點,将較粗的木材削成柱子和橫梁,再用藤條編織固定用的繩索,默默接過他編好的繩索,看見他手腕的傷口:“這是……”
“小時候摔的,刺了個東西蓋了,”阿孽道。
于是,兩人柱子紮地,調整橫梁,鋪設屋頂,将幹草分成小束,底部對齊,然後一層壓一層鋪在屋頂骨架上。
不移時,終于完工了。
它比先前的草屋小一些,結構更牢。
殷漱站在門前。
“試試看,"阿孽遞給她一瓢水。
殷漱明白他的意思,接過水瓢,爬上梯子将水倒在屋頂上,水流順着茅草層迅速滑落,毫無滲入的迹象。
她望向阿孽笑了笑,他也在笑。
片刻後,殷漱在裡間的牆角鋪設草墊坐着:“你以前蓋過房子?你會的東西真多,這般造詣,必是家傳絕藝。”
阿孽走過來,遞與她一杯茶,留在她的身側坐了:“自己亂刻,圖個樂子。”
“謝謝,”殷漱雙手接過茶,“沒有你,我一個人做不到,”啜了一口茶。
殷漱起身又端來兩三碗水果,見阿孽挽起的手腕上繡着着精緻的“袖扣”,“袖扣”上刻着奇異花紋,隐隐透出神秘。
阿孽察覺她的目光,随手将袖子放下,笑道:“随手刻的。”
見他無意多提“袖扣”之事,殷漱亦不便強問。
隻是,她擡眼看了看邊上的香膏盒子,随口探問:“阿孽,你這雕工與香道皆通,想必是書香門第的熏陶?”
阿孽搖了搖頭,笑了笑道:“無人指點,不過閑來無事,自己瞎搗鼓。”
殷漱用木叉子叉起一塊蘋果,漫不經心遞過去問:“那你連東荒汸水節的場景也會刻?莫非你去過東荒?”
阿孽輕笑,語氣淡然,接過她的一叉蘋果:“你不是說我無所不知嗎?那自然也知道如何刻了。”
他神色坦蕩,似全然不懼殷漱起疑,也不怕她追問。
殷漱聽了,笑了笑:“十分在理,” 咬了口蘋果。
“那當然,”阿孽望着她的側臉。
殷漱琢磨着給桌上添鏡子,從袖子裡掏出一面鏡子來。
那鏡子挂着金鍊子,鍊子上還墜着個紫面兒,上頭雕着“驅祟”二字,是息隙靈淵裡帶回來的。
阿孽洗杯盤回來:“漱漱,在做什麼?”
“剛找到了一面鏡子,擺這裡怎麼樣?”她把這鏡子往石頭一擺,退後幾步,左瞧右看,忽見阿孽亦站在鏡子前不動彈,望見阿孽的眼睛盯着鏡子,一副琢磨事的樣。
殷漱順着他的眼神一瞅,原來他在看鏡子上的“三十六天罡星”。
這“三十六天罡星”是靈淵裡賣鏡子的老頭随手敲的,這紋路就是為了驅邪避災,鎮魔護安。
這鏡子到底不是殷漱的手藝,保不齊裡頭還帶着點兒“罪息”也說不定。
不過話說回來,這地方确實透着點兒古怪,挂上這麼一面鏡子,心裡頭反倒踏實些。
殷漱見阿孽在這鏡子前站定了腳,雙手環臂,殷漱的靈台不由一動,輕聲喚道:“阿孽?”
難不成這鏡子一挂,竟能照出他的本相,瞞不住來頭了?
“這是?”阿孽回頭瞧她一眼。
“這是“驅祟鏡”,不光能驅邪避災,還能對鏡梳妝,”殷漱道。
阿孽嘴一揚,笑了笑,道:“我出去一趟,稍後就回來。”
殷漱見阿孽悠悠撂下一句話,轉身去了。
殷漱心中頓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怪感,隻覺得這後生心事難以揣測。
不過,他既已言明,想必自會歸來,何須多言糾纏?
于是,她獨自進了裡間,整理衣物。
再去廚房的竈台旁東翻西找,尋出一口鐵盤,又取塊長砧闆并把削皮刀。
随後,她挑了幾樣水果,手起刀落,不一會兒,砧闆上便整整齊齊擺出了六種水果,取個“六六大順”的好兆頭。
還有一盤奇形怪狀的蘋果,蘋果裡挖了一個坑,坑裡晃着液體,更有幾隻蘋果被削成天馬的模樣,活靈活現。
不多時,殷漱動耳一聽,茭白齋外果然傳來一陣腳聲。
那腳聲輕盈中帶着沉穩,每一步既不匆忙,也不拖沓。她一聽就知,這步調裡帶着後生獨有的從容,像世事都握在他手心似的。
那步子像山間的風,輕輕巧巧吹過,又像淌石溪水,自顧自往前流,沒有半分刻意,亦沒有半分勉強。
走得那樣自然,像天地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卻又像一切都在他的節奏裡。
當時,殷漱已端出兩隻淺腹的漆碗,她捏着碗耳,對着碗中的水果左瞧右看,又轉身回到廚房,撒了些甜醬,拿了叉子,嘗了一口,味道竟是不錯。
接着,她輕輕推門出去一瞧,卻見阿孽半蹲在花圃,興許是方才淋了雨,再加日光曬得他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随手把藍衫一摘,往腰間一系,上身隻穿件杏衫,他挽起袖子,動作幹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露出結實的小臂,線條分明,透着些幹練與力量。
那袖口疊在肘上,既不松垮,也不緊繃,恰到好處地顯出一股子利索勁兒,像随時準備大幹一場,卻又從容不迫,帶着不經意的潇灑。
他握着一把鐮刀,鐮刀像從鄰家借來,又鈍又沉,鐮刀在他手裡似活了一般,輕輕一揮,如水順暢。刀刃劃過瓦片,發出輕微的“嚓嚓”聲,像毫不費力切豆腐。他手腕靈活,動作輕巧,那鐮刀在他手中變得輕如羽毛,每一次揮動都精準而從容,不帶一絲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