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走到房間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溫緒遠便從内打開門,屋裡隻亮着書桌上一盞小燈,江婉萍走進來,發現飯菜他還沒動。
江婉萍好聲好氣說道:“多少吃點,王姨怕你傷着胃,專門做了點清淡的。”
溫緒遠僵硬地端起托盤中裝着小米粥的碗,跟機器人似的,他面不改色喝下一碗,随後放回原處。
他這副模樣看得江婉萍更心驚膽戰,而溫緒遠就像在執行指令一般,又拿起筷子,一口口機械地往嘴裡塞着炒菜。
江婉萍心裡突然升起濃濃的恐懼,她聲音顫抖地喊了句“遠遠”。
溫緒遠因這句話停下了動作,他想放下筷子,手肘卻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玻璃杯掉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還沒等江婉萍反應過來,溫緒遠已經蹲下身,撿起玻璃渣,鋒利的尖角硌在手心,紮出血來,可溫緒遠像是感知不到,仍舊面不改色瘋狂撿拾着碎片。
好像在這一刻,他撿起的不是碎片,更像是某些回憶。
江婉萍終于崩潰了,她死死拽着溫緒遠的手,想将玻璃渣從他手心扣出來,可随着她動作,溫緒遠掙紮得更劇烈,碎片便紮得更深。
“溫緒遠!”江婉萍噙着淚大喝他名字,“松手!”
被叫到名字的人,慢慢停下掙紮,他伸開了掌心,傾斜着手,玻璃渣就混着血零零碎碎掉在地闆上。
溫緒遠渾渾噩噩地擡頭,對上江婉萍盛滿怒意的雙眼,他的表情在這一刻終于松動了。
假面下,迷茫、無知,慢慢顯露出來。
江婉萍望着他這樣,心裡絞痛,她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砸在地闆上,和那片水漬混在一起。
“遠遠……”江婉萍嘴唇哆嗦着問,“你告訴我,是不是小許出什麼事了……你别這樣……媽看着害怕……”
聽見許晏昀名字,溫緒遠眼睫一顫,他緩緩低下頭,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心。
溫緒遠阖上了酸脹的眼,好像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無助地問:“媽,愛一個人,真的會這麼痛苦嗎?”
江婉萍沒辦法給出他答案,能做的隻是抓着溫緒遠的手腕,阻止他不要再傷害自己。
“我愛他。”溫緒遠睜開眼,茫然地說,“可他好像在我身邊,并不開心。”
江婉萍瞪圓眼睛,不可置信道:“怎麼會呢……”
“我愛他,很愛很愛。”溫緒遠擡頭,平靜地說道,“但我更想他開心。”
江婉萍心疼地俯身抱住他,在他耳邊抽泣道:“小許是個好孩子。”
溫緒遠望着天花闆上的頂燈,這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有什麼東西好像從眼眶裡湧出來,順着面頰流到下巴處。
“你别恨他。”江婉萍松開手,認真地叮囑,“你不能恨他。”
“别”和“不能”,隻有兩個字,卻有着天差地别的含義。
而溫緒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很想沖江婉萍笑一下,可發現自己沒有力氣了。
所以他輕輕說:“我不會恨他。”
他停了好久,久到江婉萍以為他徹底平靜下來,溫緒遠突然說。
“我舍不得。”
2017年盛夏,意大利佛羅倫薩,安娜站在酒店落地窗前,端着咖啡皺眉望向窗外的瓢潑大雨。
誰也沒想到會碰上北部暴雨,暴雨接連下了幾天,又引發了洪澇災害,城市内澇嚴重,劇組的拍攝進度一拖再拖,安娜憂愁地搖晃着咖啡杯,在心裡演算等雨停後的拍攝進度需要調整成什麼樣,尤其是他們劇組内還有外國人,在國外能停留的時間有限。
想到這裡,安娜煩躁地歎了口氣,正要拉上窗簾,放在床上的手機卻響了。
剛接通,還沒來得及開口,對面語氣急促:“安娜,你有見到溫緒遠嗎?”
“遠?”安娜一愣,這是她劇組裡唯一的那位外國人,“他怎麼了?”
喬樂更着急,她站在酒店大堂裡,望着外面的大雨,恨不得自己下一刻就沖出去:“他不見了!我去他房間找,但是沒人!前台服務員說見過他跑出去!”
安娜心裡咯噔一跳,拿着挂在門口的傘就快步走出房間:“他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喬樂臉色蒼白,看了一眼李傑,後者放下手機搖搖頭,用口型說電話打不通,“但我猜他可能是去昨天的拍攝地了。”
安娜聽完,差點暈過去,她扶着電梯牆壁,咬着牙說:“那裡都淹了!”
喬樂呼吸一滞,捧着手機的手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這邊,安娜已經從電梯裡沖出來,她跑到喬樂身前,連喘氣都顧不上:“我們走。”
來意大利前,她專門租了輛車,就是防止突發情況發生,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
三人頂着狂風暴雨坐上車,安娜迅速系好安全帶便一腳油門沖出去,越野車的車盤高,這會兒雨勢轉小,城市内積水剛沒過輪胎下半部分,濺起來的水沖刷在窗戶上,像要進入另一個未知世界。
喬樂坐在後座上,仍舊堅持不懈地給溫緒遠打電話。
“從這裡過去至少半個小時。”安娜急躁地拍着方向盤,怒道,“他沒有車,到底是怎麼去的!”
可溫緒遠的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在這異國他鄉,又是暴雨天,無疑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喬樂紅着眼,手指哆嗦着繼續播電話。
車子開出十多分鐘,前方路口有警察攔路,安娜降下車窗,說他們需要過去找人。
那警察解釋說郊區的積水已經達一米深,現在沒人能過去。
說話間,狂風卷着雨絲吹進車裡,很快将安娜額前的頭發打濕,她呼吸急促,想了想,問道:“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亞裔?很瘦,大概一米九的男性。”
警察向十字路口的右邊指去:“有印象,因為我們攔下了他,随後他朝這邊走了。”
安娜眼睛一亮,急匆匆道了聲謝,升起車窗就打轉向,朝右邊的大路開去。
“這條路也能去郊區。”安娜說着,頓了頓,“但是時間更長,該死的,他到底怎麼想的!”
車窗前的雨刷器不停地工作着,喬樂和李傑在後座各負責一邊,仔細看路邊有沒有溫緒遠的身影,終于,在最後一個紅綠燈前,李傑驚叫道:“找到了!”
安娜眯起眼向右手邊看去,确定那是溫緒遠,她立刻停在路邊,不等喬樂和李傑反應過來,她推開車門,氣得連傘都顧不上拿,追上溫緒遠,揪着他領子就吼:“你不要命了!”
喬樂頂着暴雨跟上來,她看着溫緒遠佝偻下去的脊梁,哽咽着問:“到底怎麼了?你知不知道我們都要吓死了?”
見溫緒遠不說話,喬樂心裡堆滿的恐懼終于爆發,她沖溫緒遠大叫道:“說話啊!”
在後面的李傑連忙上前将兩人分開,生怕喬樂一個沖動就揍上去。
而渾身濕透的溫緒遠隻是失神地喃喃道:“書簽……丢了……丢了……”
“什麼東西比你命還重要!”喬樂哭吼着,眼淚混着雨滴往下掉,“我要是沒發現你不見了,你知道你什麼下場嗎?溫緒遠!你被洪水卷走了都不會有人知道!”
淋了雨,安娜終于冷靜下來,她攙扶着溫緒遠,勸道:“東西丢了,可以再買,你死了呢?這裡不是中國,不像你的家鄉那樣安全。”
溫緒遠腦袋耷拉着,頭發狼狽得像水草一樣,他聲音發顫,說了句對不起。
見他這樣,喬樂也有些不忍心了,但心裡的悶氣還是在,她沒好氣地說:“先回去,洪水退了我們再去找。”
這話本就是安慰的話,城市内澇都這麼嚴重了,更别提郊區,說不定什麼都不剩了。
而溫緒遠也聽出來她意思,竟笑了,身子在風裡顫抖,安娜離得近,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
“找不回來了。”
安娜湊近去看,卻發現有水從溫緒遠眼中流出來,她一怔,小聲問:“遠,你在哭嗎?”
溫緒遠沒有回答,他沉默着坐上車,和三人一同回到酒店,看似這場鬧劇到這裡就結束了,可當晚,溫緒遠發起高燒,白天淋了快兩個小時的冰冷雨水,再加上心緒起伏較大,病毒很快找上門來。
這次的病來勢洶洶,即便是已經吃了從國内帶的退燒藥,溫度也不見降,急病亂投醫,喬樂又找了感冒藥讓溫緒遠一同服下,可到天亮時,額頭溫度卻不退反增。
安娜花大錢找來一位家庭醫生,可國外的醫療條件落後,醫生最後也隻是又開了點退燒藥和抗生素,在安娜的強烈要求下,才勉強同意給溫緒遠打上點滴。
而這時,距溫緒遠發燒已經過了十二個小時。
點滴打完,溫度稍稍降了些,但仍保持在接近38度的數值,喬樂見他呼吸越來越微弱,提出要送醫院急診。
可到了醫院,由于城市内澇,來工作的醫生并不多,溫緒遠足足等了四個小時,喬樂在此期間差點訂票回國治療,就在她跟急診科接待醫生争論時,急診醫生總算到場,經過檢查後,照例住院打點滴。
溫緒遠發燒的第四十八個小時,他終于清醒過來,病房裡,李傑見他醒來,立刻去喊人,不到一分鐘,病房裡擠進來一群人,吵得溫緒遠耳朵嗡嗡叫,直到病房裡再度安靜下來時,他睜開眼,轉頭看向喬樂。
喬樂正在給他倒溫水,冷着臉将吸管抵在他唇邊:“溫緒遠,你被下病危通知書了知道嗎?”
溫緒遠垂下眼,靜靜飲水。
喬樂被他這樣子弄得氣不打一處來,臉色鐵青着問:“何苦呢?值得嗎?”
她那樣聰明,溫緒遠早就猜到她知道自己弄丢的是什麼。
所以他擡眼,直直對上喬樂薄怒的臉。
“值得。”溫緒遠聲音嘶啞着說,“他值得。”
喬樂沉默片刻,随即猛地站起身,她拿着水杯,在溫緒遠眼前走來走去,罵道:“我就應該把這東西砸在你臉上,不對,我就應該掰開你腦袋,看看裡面都裝了什麼。”
溫緒遠躺在病床上,面朝天花闆,緩緩道:“……我舍不得他。”
“所以他才舍得你。”喬樂冷冷嘲諷,“我真想看看這人到底長什麼樣,能把你迷成這鬼樣子。”
溫緒遠沒說話,又閉上了眼。
喬樂看着他毫無血色的臉,終究忍不住,走到他身邊,悶聲說:“……洪水退了,我有去現場看,沒見到那兩張書簽。”
溫緒遠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一聲謝謝。
“忘了他吧溫緒遠。”喬樂斟酌半晌,還是提醒道,“困在過去有什麼好的?”
她沒再等溫緒遠的回答,将水瓶留在溫緒遠手邊,便走出病房。
聽見門合上的那一瞬間,溫緒遠緊閉的嘴唇稍稍張開,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怎麼能忘呢?”溫緒遠低語道,“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