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棠聞聲擡眸,雨水沾濕那人的眉眼,衣角洇出深色。
泛黃的油紙傘隔開水汽,兩人隔着雨簾相望。
“峨眉下秋水。似賽九底、郵他三五二……”
來人的目光深邃,眉宇間恰如秋水明淨,映襯了曲子。
他緩步走近,油紙傘微微傾斜,雨水順着傘骨滴落,仿佛晶瑩珠鍊。
幽暗目光裡蘊含的深意似在表達什麼,卻難以言明。
“恢複得不錯。”謝年祈放下手中的糕點。
此話一出,曲聲戛然停止。
芺青的手指在琵琶弦上顫抖,低頭避開來人,一聲未吭,冒着雨跑回後院。
二人站在檐下,靜看芺青越行越遠,心裡皆知她還不願面對謝年祈。
“怎的突然過來。”易棠沏了一壺茶。
茶香四溢。
水霧模糊二人間的距離。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眉梢沾染濕意,他眸中的寒霜化作柔和,微冷的聲線清晰掠過易棠耳畔:“小的時候我娘時常哼唱這首曲子。”
國公府夫人?
婦人端坐明堂上的身影浮現眼前。
易棠見過國公府夫人,夫人端莊得體,舉止優雅。
可芺青彈的琵琶曲為樂樓女子所學,大戶人家的家眷哼唱樂樓裡的樂曲,未免輕佻一些。
她晃了晃腦袋,實在無法将國公府夫人與這首曲子聯想到一塊兒。
察覺她困惑,謝年祈淺笑:“我六歲喪母,你見到的是後來者。”
輕描淡寫地道出幼時經曆,他倒無甚心理負擔。
如此說來,謝年祈的生母善彈唱,出身較世家小姐低出許多差距,嫁入國公府隻能當妾,他卻是國公府中最受寵的幺子。
可見其生母在輔國公心中的地位。
那人似看透她的心思,繼續道:“家父母恩愛,母親在世時家裡隻有她一位夫人。”
“排在我前頭的大姊和二哥皆為親族中的孤兒,獨身活在世上過于可憐,家父便收留了。”
話落,他偏過頭看雨。
母親過世後父親想他有人教導,續弦了吳氏,便是當今名望頗高的國公府夫人。
幼時記憶湧現,吳氏待他确實不算好……
骨節分明的手緊扣茶杯,指節泛白。
易棠看在眼裡,幹笑了兩下,吞咽一口茶水。
謝小公爺的纨绔名号傳遍京城,世人皆道其行事乖張,性情無常。在她眼中還有一項,陰險狠辣。
幼時喪母,繼母虧待。這人性子古怪,竟是童年經曆所緻。
原書未提及這位皇城司副使的往事,此時突然得知,她一時無措,不知該作何反應。
勸慰?他好似不需要。
思酌片刻,她輕咳一聲,話題引到柳家大院的案子上:“那夜我在地牢中得一女子相助,貴女裝扮,名喚蘇瑗,你可有印象?”
“蘇瑗?”謝年祈眉目微動,須臾皺眉道,“與相府嫡女名字相同。”
他放下茶杯,語氣中多了幾分認真:“丞相府的蘇大小姐才情出衆,溫婉賢淑,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才女。”
“蘇小姐自幼體弱,平日裡深居簡出,”話鋒一轉,他垂下眼,“怎麼被拐進這等陰暗之地。”
此事确實蹊跷,蘇瑗困在地牢已有些時日,卻不見丞相府搜尋,更何況她的身份尊貴,出入皆有仆從保護,如果落入賊人之手。
事态發展至今若不快些結案,日後謝年祈上朝,蘇丞相非得參他幾本奏折才肯罷休。
雨勢漸強,冰涼雨水散盡泥土腥氣。
謝年祈站起身,再次撐開油紙傘,遮擋瓢潑大雨。他望向易棠,眼神恢複清冷:“你繼續留意芺青,蘇瑗交由我處理。”
說話間他行至院門前。
木門開合,易棠瞧見榕樹下的景象。
小厮卸下樹上的莫初,放在草席上,潦草卷裹過後擡起席子,走向柳家後門。
灰白的手臂自席子中垂下,透過雨水她看得真切,那不是活人的膚色。
莫初,死了。
雷聲轟然炸響,閃電劃破天際,短暫照亮陰沉天幕。
雨珠鼓點般密集地砸在傘面,易棠的心跟着這節奏沉落。她看向謝年祈離開的方向,目光複雜。
莫初的死讓案件更添幾分緊迫,這柳家大院的水,遠比她想得要深。
馬鳴聲起,大院的門忽然打開,皮靴踏水聲在雨中刺耳。
五名披着蓑衣的漢子動作拘束,為首的馮裡揮手指揮。
緊接着十三名少女從門外魚貫而入,身上的衣衫吸飽了水,緊緊貼在身上。
“都快走起來!别淋壞了!”馮裡扶穩鬥笠,驅趕那些愣在原地的少女,催她們趕緊進屋。
一衆少女像受驚的鹿群,朝着大院深處奔跑,偶有跌倒的,顧不上疼痛,立即爬起來繼續前行。
她們的眼中充滿恐懼與絕望,好似這場雨中的每一滴雨水重達千斤,壓得人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