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你們能夠主動配合,就不會有事。不要把事态想得太複雜,這對你們也有好處。”
“我們最快地走過流程,你們最快地擺脫嫌疑。”
高橋廉無所謂似的态度,聽得一旁的安室透眉頭再次輕擰,在眉心擠出小小的一個渦。
但他的不自在不過轉瞬,就已經明白過來高橋廉的目的。
他知道有些經驗豐富的偵查人員,僅憑“沒關系、小問題、說完就可以走了”這老三套,就可以輕易地在合适的時候獲取到關鍵情報——
而這種看似随意的溝通方式,恰恰是目前最見效、是最易讓面前的這群孩子放下心防的。
所幸,這幫高中生雖然行為古怪,心思卻不比一般的少年人深奧多少。
那些孩子面上的狐疑減輕了。他們小小地讨論了片刻,還是松口道:
“那您就看看吧,我們可是沒做什麼。”
高橋廉順利地将手機接過來。
高橋廉将那個學生的消息記錄先是上下翻動了一段,安室透才從屏幕上,看到那張他最初注意到的照片。
高橋微微眯着眼打量那段記錄,神情叫人看不出什麼名堂。
安室卻看出,在最初的警戒之後,高橋廉似乎輕微地放松下來。
就在他琢磨着打算開口詢問時——
熟悉的紅□□閃爍,喚回了他們的注意力。
高橋廉順着警燈的方向、朝玻璃窗外望去,隻見紫藍色的雲霞鋪遍天際。他快速再次掃了眼手機上的内容,随後将目光向匆匆趕到的警察們瞥過去。
安室透在他們進來之前、就已經默默地後退了一點,避出衆人目光的焦點。
那群學生也不言不語地退開去,仿佛此事從頭到尾與他們無關。
來到的那幾名警察,詢問完“報案人是誰?”等一兩個最初的問題,就自然地注意到人群中心的高橋廉。
高橋廉按滅了那隻手機的屏幕,平淡地跟那一小隊的人打招呼。
“高橋廉,小信和案專案組。”他自我介紹道。
“今天有假,但剛好碰上了事。”
高橋廉半句寒暄沒說,向趕來的幾位警員出示了他的臨時證件。
安室透試探地朝那邊望去。
前不久,在高橋廉拿證件唬住客人們的時候,安室透曾大略地瞥見一眼。
那東西明顯不是通用警察證件的制式。
但安室透觀察此時那幾位警員的表情,見他們雖有一點猶疑、也依然出人意料地接受了。
他不由不着痕迹地朝那邊靠攏了一步,試圖聽清他們此時的談話。
“你們求證的話,可以找諸伏警官。”
高橋廉說。安室透作掩飾的收拾餐盤的動作,因此微微一顫。
他穩住端着的空杯,手臂上肌肉鼓起又強制落下,控制住自己的反應。
“是。”警員驚奇地應聲道。
雖然他們沒有完全跳過求證的流程,但對高橋的态度此時就已然好了許多。
安室卻回想起,他那晚為了任務潛到長野本部大樓附近,最後驚險地甩開那位警官的事。
他意識到,高橋廉提到的,應當正是hiro的哥哥——長野本部的那位知名刑警,諸伏高明。
而現在,高橋廉所提及的「專案組」與諸伏警官的聯系,讓安室透産生了一絲困惑。
他借為組織調查情報之機,也隐約地了解到,諸伏高明前輩這段時間被借調到了地方警署,幫忙處理一宗連續失蹤案。
然而,面前這個外國警官所謂的「專案組」——又會是怎麼回事,與高明前輩有何關聯呢?
盡管安室透已經得到确認,高橋廉應該是同己方有聯系的人,而非私自行動者或者敵人;但對方的言行還是有些微妙地叫人警惕。
高橋站在一旁,和趕到的警察低聲交談。
他們不知說了什麼,警員的臉色也被染上一股鎮定的柔和,已經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了。
安室透心中卻默默估量着小信和町的位置。
這個地方偏僻且鮮為人知,隐藏在群山之間,連很多長野的本地人都未必說得上來。
而安室透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在那幅地圖上,這個孤獨的小鎮實在是……
——與「他們」的目的地太過于重合了。
安室透的心情,正和窗外的夜幕一樣暗沉。雲在藍海一般的天空中翻湧,無聲勾勒出無形無狀的夜晚狂風。
高橋廉此時的聲音聽着卻依然平淡,在與其中一個警員交流着咖啡廳裡的情況。
高橋簡短地叙述過事件的經過,并輕描淡寫地出示那位學生手機上的信件記錄。
“這是他們想要發給學校老師的消息。”
高橋廉主動替這些學生複述道,聽起來像是為他們解釋。
“他們與倒地的那位大學生,因為「社團」偏好的問題,先前有過一點小小的言語沖突。”
高橋廉在概括這件事的時候,語氣并無變化;小警員卻擡起頭,詢問般地瞧了一眼高橋廉。
高橋幾不可覺地輕輕點頭,警員便轉向那些學生,以平和的态度詢問起他們的訊息。
那些學生雖然不都是來自同一所學校,但都是長野市的高中生。
他們略有些不情不願地報上學校和姓名,當警員問及他們與松本争執的細節時,他們不由小小地提高了聲:
“我們才沒有和别人争執啦。”
他們說:“是他主動開口,說些不尊敬的話。也是他自己心裡藏着害怕,才會經不住這種良心的考驗。”
這話說得離奇,就好像松本是因為自己的愧疚才恐慌倒地了似地。
警員聽着這些話,眉頭不自覺地還是緊鎖起來,手中的筆下意識地敲打着記事本。
此外,這幫學生似乎露出了别的破綻——
高橋瞥了他們一眼,攔在那幫活躍起來的學生面前:“說好了,你們要配合。”
“怎麼,現在是不想離開了嗎?”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們背後聯系的人,肯定也不會喜歡這個麻煩。你們說對不對?”
聽到這話,那些學生好像終于有些緊張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七嘴八舌地說話了。
他們難得真正的安靜,讓四周凝滞的空氣都連帶着緩和幾分,不再叫人莫名地頻出冷汗了。
“很好,感謝。”高橋廉不走心地稱贊道。
正好這時,救護人員也趕來了這裡。
高橋主動讓開位置,退到松本身後不遠處,和身邊的警察低聲交談。
松本之前的表現、以及他試圖傳達的信息,仍存在着不少的謎團。
雖與中毒反應區别難辨,但松本的昏迷,的确更像是恐慌發作所緻。
救護人員的初步診斷也證實了這一點。
雖然尚未完全排除中毒的可能性,但以此為借口、暫時截留下在場的衆人,更多隻是為争取稍縱即逝的線索。
比如,那些似乎了解松本發作原因的,鎮定自若的高中學生。
高橋廉同這邊的警察大體互通了一下情況。
從警察隐晦的話語中,高橋廉聽出他們對這個所謂「環保社」的存在,并非一無所知。
他們已經知道,這群孩子口中的環保社,并非是某一所單獨學校的組織——而是自四月以來、長野縣許多中學社團發展成的聯合體。
這些環保社中,最初的一批比較激進的帶頭人,都曾參加過四月份由學校組織、受格萊德贊助的森林修學。除了正常的組織社團活動,他們還不止一次、被同校甚至外面的學生舉報,據說對不滿他們活動的人進行「威脅」。
然而,由于缺乏确鑿證據,這些指控大多都不了了之。
這個仿佛已經失控的青少年團體,行動難以捉摸,其實很少叫人抓住過實質性的把柄。
與此同時,另外兩名警員已經完成了大部分初步的人員詢問工作,正在若有若無地将問題繞回這些環保社的學生身上。
盡管他們并沒有表現出太特别的态度,但學生們還是在這些不厭其煩的詢問下躁動起來。
“我們可以走了嗎?”一個學生這樣問道。
“您不會真的打算把我們留下吧?”他們仰着臉,不知不覺把那兩位警員圍住,發出細碎的聲,“天已經黑了,我們要回去,不然他們就要找過來了——”
“安靜,這已經是最後的步驟了。”
高橋廉簡潔地開口,将學生們的注意力轉移。那兩名警員悄悄撤出來。
高橋點一點頭,邊說:“沒事了。”
一邊閑聊似地說道:“這個。不介意我們拍一張留證吧?”
高橋廉朝那群學生晃了晃掌中的手機。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提一件微不足道、或者早就落定的事情,根本就沒有暗示過餘地。
那些學生沒察覺到什麼不妥,就像沒有吃過餌食的魚群一樣,順着他的鈎遊走了:“好吧,警官。他們怎麼還不讓我們走呀?”
“快了。”
高橋廉應道。
他随手拍過兩張,就将手機甩還給他們。
那些學生接皮球似地叫人跑過來接住,發出一陣接連的抱怨和笑聲。
他們沒有繼續糾纏,而是開始和旁邊那位剛剛詢問過他們的警員閑聊起來。
“别問啦,别問啦。”學生們笑着調侃道,“——還是外來的警官通情達理。”
“就是,”他們自己為同伴附和,“您還是我們本地的警察呢,還這樣毫不留情。”
那警員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沒有和他們置氣。
高橋廉站在離那名警員幾步遠的身後,手看似散漫地落在兜裡。
安室透敏銳地發覺,那人正随着學生的動作而警戒着,直到那些學生嬉笑着談起其他話題。
安室透敏銳地觀察到後,不禁在心中衡量——
這群高中生和高橋廉的表現,顯然各有反常。
如果高橋真的是警察,他對于環保社學生的可疑之處,實在也太明顯地輕拿輕放了。
如果高橋廉……不,他的身份已經經過确認。
安室透傾向于信任聯絡人給來的消息,暫且把這種疑慮壓在了心底。
那麼,高橋這樣态度的背後,究竟藏着什麼?
如果他不是在故意放過這幾個學生,那麼高橋表現出的,則幾乎是一種過度的安撫。
這種策略通常用于對付那些兇悍的犯罪分子,高橋廉卻将它用在了一群年青的學生身上。
在這些學生的背後,是否還遠有比目前所暴露出的、更為複雜和嚴重的問題?
安室透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高中生。
他腦海中一晃神,浮現出他們剛進咖啡廳的時候、那一副安靜而禮貌的樣子——其實與現在的模樣,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他們依然并不喧鬧,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接着警員的話,從低眉順目的乖巧中露出細微的傲慢來。
咖啡廳中暖黃明亮的燈光,也不知不覺間變了色調,擠出一線無力的慘白。某種陰冷的氣息籠罩着他們,絲絲縷縷、無形無質。
此時談笑着的少年們卻仿若不覺。亦或是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在衆人不自覺的凝視中,俨然認為自己占據主場。
“正好還有些時間,”他們的聲音漸漸合在一起,聚攏成一股。
“不如聽我們來為大家講講——”
咖啡廳的迎客鈴、在晃動中撞出清脆的聲響,打斷了這場尚在醞釀的宣講。
有兩位客人推開門,挑在這種不恰當的時候,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
他們如同夜的代行人一般,攜着濃重的夜色闖入。這兩人穿着風格老舊的一身黑,偏長的衣擺卷着初冬的寒風飛馳進來。
那些學生們的談笑話音,驟然一停。
那七八雙眼睛,齊齊落到這強硬的來客身上,下意識對自己和對方的實力做出估量。
不同于這股黏稠籠罩着的陰郁:這兩位不速之客正向面前這股無形的壓力,回以或許不那麼難以琢磨、卻更為老道的另一種冰冷。
其中長發的那一人,從黑色的禮帽下擡起眼,視線微微地掃過幾位警員。
他仿佛對店裡的情形并不意外,但依然輕輕地啧了一聲。
倒是他身後更壯一些的墨鏡男人仿佛有些局促不安,雙手似乎不知所措地揣回衣服裡,顯然不适應聚集而來的目光。
“抱歉,先生。”警員雖然為他的氣勢所懾,卻還是以對待普通民衆的态度說道,“請先不要進來。這裡在處理一起突發事件……”
有着銀色長發的男人無視了他的勸告,目光直直地向店裡投來。
站在他視線落點的遠端,安室透心中驚跳。
盡管不确定是沖着自己而來,但猛然感知到對方的危險氣息,安室透也不自覺僞裝起自己的情緒,嘴角勾出一抹令人不好看透的微笑。
對方罕見的銀發、毫不掩飾的全黑裝扮,讓安室透想起了一個幾日前、才從組織下屬成員口中聽聞的代号。
——琴酒!
比他先做出反應的,卻是那位警探,高橋廉。
高橋廉走上前去,從容地拍一拍門口那位小警察的肩膀。他态度鎮定而令人信任,順勢隔斷了警察與那兩人交錯的視線。
“抱歉,是我的熟人。”高橋似是無奈道,“放他們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