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傻孩子,但凡有半點希望,我都不會喪氣。
“綠桃,你還不肯跟我說話嗎?”我流下眼淚,“是我沒用,把你弟弟弄丢了。可是他沒死,你若能逃出去,找到郭池郭大哥,他知道孩子在哪裡。”
她睜大眼睛,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緊。
“是真的。這世上總有好人。遇到他,是我們的福氣。”
女孩沒反應,怔怔望着我,一排牙咬着唇。沒一會她也哭了。
“綠桃,郭大哥沒出聲,我也沒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他。你懂不懂?”
她立即點點頭。
“你願不願意長大,變成一個大人,有能力保護别人?”
做鐵麒麟真正的公主。她又點點頭,随後撲到我懷裡,如今她最想保護的是我。
此時外面馬蹄陣陣,我有些緊張,努力坐起來。這間馬廄是鎖住的,透過縫隙,遠處許多異族男子騎馬而來,頭頂氈帽,上身大都裹着皮草,頭發不似中原男子梳攏歸于頂,隻是脖頸處紮個小辮。冬雷一行人陪着馬隊,與領頭幾人有說有笑。我上衫的領口原有顆喜字紐扣,純金制的,如今在那異族男子手裡把玩。透着日頭,他反複看幾遍,十分滿意,又與冬雷說了好些話。
冬雷身旁另有一老者,體型長身玉立,模樣斯文,蓄着山羊胡,走于一堆人之前,舉止矚目。因為馬廄對面是一片空曠地,許多馬車拉至此處,三五麻袋壘着,有人扯開繩子,金燦燦的豆子掉下來。那老者蹲下,逐一檢視着這些糧食。
原來是來做買賣的。我心裡明白,這些人應是渤海國來的,他們常用糧食交換中原的金銀器物。怎麼他們不通過官道換東西呢?銅雀台是保定侯府管轄的,冬雷以及他亦步亦趨緊跟的老者,他們是什麼人。
我聽不見遠處的聲音,這時冬雷猛然回頭,面朝馬廄走來。我吓得往後一縮,連忙将綠桃壓在身後。男人毫不遲疑将我倆拖出來,連拖帶拽,扔到衆目睽睽之下。
他對别人說:“如何?這是剛來的。挑一個,算白送的。”
衆人哈哈大笑,領頭的男人審度半刻,爾後說:“皮肉倒緊,就是太瘦了。”
冬雷立刻回答:“這兩個最俊。帷帳裡還有幾個,各位慢慢選。”
他很殷勤,忙着帶外族選女人。這裡留下山羊胡的老者,向後方側身:“怎麼我沒見過?”
昨天帳篷裡算賬的男人伏到他耳畔解釋幾句,老者就蹲下身,用檢視豆子的眼神,仔細瞧着我和綠桃。
“姑娘的家鄉在哪裡?”他語氣平緩,仿佛平日聊家常。
我回答:“京都。”
他又看向綠桃,等她回答。衆人在後提醒:“這個是啞巴。”
于是老者的目光又轉向我:“姑娘姓什麼?家在京都哪裡?”
我猶豫再三,沒告訴他實情。
他就和藹說:“别害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姓賴,常年住在這片水域,守護山河安甯。姑娘從富貴之地來,不懂世道艱險。這裡一山一石,都靠咱們兄弟的血肉而築。”
我看着他:“你們要賣掉我。”
他笑一笑:“女子總要嫁人,總要靠男人。你留在這裡,就要靠個好山頭。”
我告訴他,我想回家。
他搖搖頭:“你把從前的事忘了好。”
我吸口氣:“你們私設軍防,買賣人口,官府不管麼?”
他又笑了:“我就是官府。至于軍防,是防南嶺進攻的。十多年前有場慘禍,姑娘年紀太小,不記得了。”
我脫口而說:“你是官府?那保定侯府呢?”
他的語氣變了:“哦,姑娘知道保定侯府?”
我隻說聽家裡長輩說過。他又細細審視我,目光移到綠桃身上。綠桃就擡着下巴,一副淩然氣派,表示我不待見你。
于是那老者轉身吩咐:“帶去我的白塢,堵上嘴,别叫人知道。一會叫小冬來見我。”
冬雷知道我們從皇陵出來的,他知道我是誰麼,還有綠桃是誰。至少計小塗是知道的。如果面前這位老者也知道,他會怎麼做。太冷了,渾身哆嗦。我們又給運到一間臨水石屋,我實在沒力氣,下車時摔了一跤,腳底的傷口好像裂開,纏的布濕潤潤的,又痛又冷,好像一塊爛葉子貼着傷口。大概餓得太久,我老是打嗝,日夜緊張,腹部灼心似地疼。如果注定要死在這裡,至少想個法子叫綠桃逃走。
如何才能讓綠桃逃走,我日以繼夜想着。我們好像被鎖在暗室,隻有東面一扇五尺小窗,東面臨水,鐵欄間的空隙能容下一個胳膊,綠桃歪着身子摸索一晚,拔到幾棵水草,自己嚼碎了喂我吃。而西面的牆隔着主廳,可以聽見人走動的聲音。這間暗室像是庫房,隻有一扇門,連通主廳,想要出去,必須經過主廳。
我豎着耳朵聽。姓賴的老頭沒來過,大概忙着接待渤海國的人,沒空搭理我們。直到第二天中午,隔壁有人搬動桌椅,忙了好一陣才罷。接着有人說話,仔細一聽,是姓賴的聲音,仿佛在吩咐下人,可是聽不清說什麼。又過去片刻,牆外傳來輪軸滾地的聲響。
這車轱辘轉動的聲音,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心髒怦怦直跳。我叫綠桃推我到門口,屏息聆聽,骨碌骨碌,左邊的輪軸常壞,是我和阿壽一起修好的,塗上漆,碾過碎石,吱吱的細微摩擦聲。再仔細聽,輪底劃過石闆,聲響嘎然而止,接着便傳來男人的交談聲。雖然什麼也聽不清,我早已滿臉是淚,雙手扒着門闆,使勁地敲。這些天經曆的磨難,我早就精疲力竭,隻想痛哭一場。
“綠桃…”我叫不動,“快,門外是闵代英,叫他來救我們,救我們出去。”
綠桃也扒着門聽,她聽不出來。
我不會聽錯的,門外一定是闵代英。使勁敲門,可門外毫無動靜,他怎麼聽不到呢。我急得滿頭大汗。他們交談幾句後,然後又笑起來,接着咯吱一記,是輪子在轉動方向。他要走了。
“綠桃,他要走了。”我拼命敲門,用盡力氣喊,微弱的嗓音即可讓門闆反彈回來。
他要是離開,我們就完了。我快要絕望了。這時綠桃扒着門縫,與我一樣,使勁喊:“闵代英!闵代英!闵代英!”
她對門縫喊完,又跑到窗前,扯着嗓子大叫闵代英。
兩年過去了,此時此刻,她憋着一肚子氣,終于不再裝聾作啞,逃避現實。
“闵代英,喜兒在這裡,快來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