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榕城,正曆經一場寒冬。放寒假的那天傍晚,黑雲壓城,狂風呼嘯,把樹吹得東倒西歪,被卷起的細石與塵土無情地撲打玻璃。
老式居民樓區,懸挂在單元門上的燈泡因接觸不良,在昏暗裡一閃一閃,有些瘆人。但因為可以見到許久未歸的蘇烈,蘇月放學回來,碰上平時害怕的小狗都覺得是可愛的。
推開掉漆的防盜門,屋内的飯菜香立刻飄過來。
蘇月被凍得臉和手通紅,馬上竄到客廳烤炭火。等緩和過來,蘇月搓搓耳根,對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李茗喊道:“媽媽,我回來了!”
李茗圍着圍裙,端上一大碗雞湯,聽到自家寶貝女兒的聲音,擦擦手笑,“回來了。外面是不是很冷?”
“真的很冷,我剛剛買的糖葫蘆都好像要結塊了。”
一句話,李茗臉上的笑淡了幾分。
“不是說了不要随便在外面買零食吃嗎?都還沒吃飯,一會兒肚子還能吃下去嗎?”
“噢。”
蘇月乖乖低頭認錯。今天太高興,她忘了媽媽一直以來的囑咐。
李茗無奈脫下圍裙。如今家裡起步沒多久,沒有大富大貴,但也不至于拮據。她自己跟朋友做點小生意,收入尚可,但習慣說教蘇月這些消費行為,潛意識裡覺得沒必要為路邊攤的商品買單。不過,近新年,她也不想和女兒關系鬧僵,走過去揉揉蘇月的臉蛋。
“好了,待會兒去給爸爸打個電話,不然桌上的好菜我們就不給他留了。今天吃飯就開電視吧,你爸爸最喜歡看新聞了。”
一聽到關于爸爸的事,蘇月立刻高興起來,咧嘴笑喊了聲好。
蘇月從炭火邊起來,墊起腳摸索電視底部的開關,憑記憶摁着遙控器換到新聞頻道。
“觀衆朋友大家好。現在緊急插播一條消息。今日18點23分,在xx高速發生特大交通事故,八輛轎車和一輛公交車發生追尾,具體情況由前線記者詳細報道……”
蘇月看到屏幕切換到灰蒙蒙的天,好奇轉過頭去,“媽媽,這條路好像我們以前坐車經過的哎。”她記得,以前乘大巴進深山去看爸爸的時候,就有電視上拍到的隧道。
李茗聽到女兒的聲音,再看向播報的新聞大字,立馬站了起來,臉幾乎要貼到電視機前。掃過電視上的時間,瞬間跌坐在地上。
蘇月覺得奇怪,費力抓着李茗的胳膊往上提,“媽媽,媽媽……你怎麼了?地上涼,快起來呀。”
李茗不敢細想,艱難扯出一個微笑,“剛剛爸爸給媽媽打電話了。外面雪大,媽媽出去接他。寶貝乖乖在家,餓了的話就先吃飯,好不好?”
蘇月覺得奇怪。媽媽不是還要自己去給爸爸打電話嗎?但沒作他想,點點頭,“好,我在家等爸爸媽媽回來。媽媽出門要小心!”
把蘇月抱到飯桌前,李茗慌慌張張收拾一通,連圍巾都沒戴,二話不說沖出門。蘇月坐在專屬闆凳上,雙手捧着碗,腳丫子在空中愉快晃蕩。
看來媽媽也很迫不及待想見爸爸了呢。
雪如棉絮,給縣城蓋上松軟白被。蘇月長那麼大,還沒見過那麼密的雪。她曾經問過,如果下大雪,農民伯伯種的莊稼怎麼辦,李茗當時笑着解答,不用擔心,因為瑞雪兆豐年。
蘇月半懵半懂,直覺這是件好事,跟着一起笑了。
後來,蘇月才知道,那年冬天榕城迎來近幾十年最大的暴雪。後來的後來,她穿着黑衣站在葬禮上,才明白自己的父親被永遠鎖在裝訂着黑白照片的相框内。
至此,漂泊的船永遠失去可以依靠的港灣。蘇烈也永遠沉睡在那場皚皚白雪中,不再醒來。
*
白芒閃過,是泡在淚水的月光重影。
蘇月喉嚨發幹,臉卻是濕的,挂着兩行清淚。許翊在她顫着聲的第一時間就牽過她手,輕輕摩挲安撫。
蘇月講得斷斷續續,不時就要停下來,聲音輕又緩,像在訴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如果沒有說出“我”這個字,許翊幾乎要忘了她其實是故事的親曆者。
她哭得傷心,許翊想找紙巾擦擦,一摸口袋發現除了手機什麼都沒有,出來太着急了。
觀衆席位的材質粗糙,蘇月靠得累,換了個别扭姿勢,望着許翊。
“我好像沒怎麼和你說過我以前的經曆。”蘇月眼角擒着淚光,“因為,以前的生活真的很無聊。而且我爸爸……已經離世了。”
話音剛落,許翊按着自己的手加重力度。
蘇月仰頭看着滿天繁星和一輪孤月,細細抽泣。
其實她對蘇烈離世的悲情有些許延時。悲劇發生時,她尚且是個不明事理的小孩,等明白過來,隻覺恍惚,整個人如懸浮在無人海域,找不到上岸的方向。
從“他不在了”到“他工作忙”,她花了七年時間去練習,做到面不改色說出口,仿佛蘇烈真的隻是出了趟遠門,還會回來。
“我和你說說我爸爸吧。”
“好。”
蘇月偏了偏頭,沉默一瞬,有些自嘲嗤了聲,“但是我好像,隻記得我很小時候的他了。
“聽他的名字,如果按照名如其人的規律,是不是覺得他性格剛烈,或者像平常大家以為的是個嚴父?但實際上,他心思很細膩,儒雅,甚至有點古闆。
“他會記得和我媽媽的結婚紀念日,每次回來家裡原本隻當擺設的花瓶會重新插上鮮花。他會在每年我的生日給我留下一封信。他很喜歡看新聞,也喜歡讀老舊不太适應時代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