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人中出現第二位領導者。她叫甘伽亞。
甘伽亞年輕時遇見了一個男人。男人以送她到劇院當演員為誘餌,将她騙到城邦,以高價賣給了一家伎院。
甘伽亞不知道,劇院不允許女性登台,女主角同樣由男人飾演。
她身邊曾有女性合唱隊的存在,她願意對演員的機會報以一分的相信,十二分的争取。
甘伽亞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人和世界。半信半疑中,還是為夢想所動。全身的血液都在說:離開,這幾乎是唯一離開家族的機會。
她有着牛犢的勇敢、夢想的熱血,願意為演員的寶貴機會孤注一擲,至少能離開窒息的家庭。她願意相信,自己奔向的是一線天光。
那時,距原本曆史進程中1世紀時男皇允許女性登台出演滑稽劇和色.情表演,也還遙隔幾百年。
教會和執政者并不認為她們有登台的權利。甘伽亞彼時不知道演員機會是天花亂墜的謊言。
男人欺騙了她。甘伽亞經曆了世間伎院共通、屈打的刑罰。
伎院有倒刺的鞭子、烙燙的鐵具、折斷膝蓋骨的打手、生剝頭皮的牧羊人、灌排洩物的行刑者,無人無光無食無水的幽閉暗室,無人醫治發臭腐爛流蟲的房間。發狂的人、被傳播疾病的人、逃跑失敗的人、塌上大出血冷掉的身體,就是伎人的結局。
伎人之間交流和互動被嚴格監控以防串通逃跑,出外供人取樂或被一群地痞蠢蠢欲動地為難、或因财被謀害、或在軍營患上重病。
所有财物連帶磚頭縫下被撬開收走。除了自身,她們沒有能夠持有的資産,是徹底的無産者。
等待舉報逃跑和不端行為的一雙雙眼睛冰冷、貪濫、警惕而興奮。
進入伎院滿三年的那天,甘伽亞平靜地将刀抵在牧羊人脖子上要求外出,指定随行的監控人員。
在一位大娘沉默的尾随監視下,她為亂葬崗的姐妹們一具具收斂身體。
風吹日曬雨淋,她快要認不出她們了。
甘伽亞拿起鏟子一鏟鏟挖,挖出一個個大坑。
甘伽亞給她們立的碑上面沒有寫名字,隻刻着她們還在時最喜歡的東西。
面容圓圓的姐姐喜歡匕首,神情睥睨驕傲的妹妹喜歡大犬,擅長唱歌的姐姐喜歡小鳥,擅長跳舞的妹妹喜歡風鈴,曾試圖逃跑的姐姐喜歡看海,救人求情的妹妹喜歡篝火,自學醫術的姐姐喜歡草藥。
她把頭輕輕靠在睡去的姐妹的石碑上,好像仍然坐在她們之間。
她好像在發燒時曾被誰擁入懷抱,在被鞭打後不能動時有人偷偷坐在床邊喂她食水,被關禁閉有人用盡一切方法為她低頭求情,被人毆打有人替她在傷口處輕柔上藥……
甘伽亞眼尾洇出一塊水痕。
可是别人都不記得了,隻有她攥着她們曾經存在的最後的證據。
夢中,姐妹們或笑或怒或悲或狂或嗔或癡的剪影都靜了下來,面容回歸甯靜。她們轉頭看着甘伽亞一會,無聲露出告别的神情。
她們站起來。
甘伽亞叫着她們的名字,追在她們身後,“不要走!”甘伽亞哽咽,“不要走!!”
坐在甘伽亞旁邊的大娘看着地上一身泥污,指甲劈開,水泡破裂的女孩,歎息一聲,将身上打滿補丁的外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夢裡,她們說:甘伽亞,出去,不要跟過來。去看看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生,在光明和自由下生活。
朝陽升起來了,她們的身影融化在金光中。
真該死,太陽還是這樣燦爛。
甘伽亞坐在石碑群間,呆呆仰頭望着天。
她們是去了天堂嗎?死亡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她們會借着我的眼睛回來看看嗎?她們會再來轉世見我嗎?我該逃跑,分享給她們我成功逃掉的欣慰嗎?
可是,逃跑隻是我一個人的事。伎院依然存在。身體離開,精神也被扣下循環。
那不是真正的解脫,我不想餘生将如驚弓之鳥,活在濃稠腐敗的陰影,任由他們用苦難将我腌制成一塊苦鹹的爛肉,俯首任其往我骨頭上刻入屈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