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顔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白雪皚皚的聖山倒塌,幾乎讓人熔化殆盡的烈焰連黑暗都吞沒進去,金蓮花在亂箭中左右搖擺,混沌死水浸泡着新出芽的青草地……
還有平靜的高原湖泊,深不見底,幽藍澄澈,似能容納萬物,終于泛起了波瀾,那漣漪一圈圈擴大,像是勁風吹皺湖面,又如錦緞抖動。
她眼睜睜看着這些畫面一幅幅閃過。想出聲,喉嚨被扼住,想伸手,雙手被捆縛,鬼使神差地想邁開腳步去追逐漸漸遠去的湖心,卻又被絆倒在地……最後離它越來越遠。
可她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除了旁觀,她什麼都做不了。
不要,她不要這樣……她做不到隻是眼睜睜看着。
哪怕是被火焰燃燒,哪怕是被湖水淹沒,哪怕是聖山的雪又一次塌落……她也一定要做些什麼!
因為如果連邁出那一步的嘗試都沒有的話,就真的什麼都改變不了了。
“啊!”
婉顔猛地驚醒,背上冷汗涔涔,她揉了揉眼睛,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自己已不在水牢中。
——這是一個明亮、溫暖、甚至有些熟悉的地方。
偌大的穹廬中央有一道簾幕高挂,角落随意擺放着些羊皮書卷,床榻上墊的是柔軟的毛毯,細看下還能發現它酷似西域于阗國出産的氍毹,顔色明豔大膽,圖案清晰形象,一針一線便将神話故事勾勒得活靈活現……
“……阿顔!”
一個比房間更令她熟悉的聲音溫柔地令她還有些發懵的大腦瞬間清醒過來。那聲音的主人剛剛端着一碗清湯羊肉踏進穹廬,蒼藍雙眸中的驚喜幾乎要滿溢出來。
“你醒了!”
“瑟爾曼……”見到他的那一瞬,她久久高懸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你沒事……真好。”
“這話應該是我對你說的。”瑟爾曼笑着坐在她床榻邊,又伸出手扶着她喝湯,“我看有的人真是沒心沒肺,自己都性命難保還在關心我,我能有什麼事啊。”
仿佛是為了證明他的安然無恙,他語氣故作輕松地打趣起來。
婉顔白了他一眼,小聲嘟囔:“行行行,是我多管閑事好吧,那我馬上走……”
“哎!别别别,我可不敢怠慢了你這個貴客啊,你還是慢慢在這裡休息吧。”他晃動勺子攪動清湯,又吹氣降溫。
“怎麼也就兩年沒見,你嘴皮子功夫倒是長進了不少。”婉顔無奈失笑。
見湯還冒着熱氣,恐怕一時難以下肚,她便拿起旁邊的水杯大口大口喝了不少水。清水入口,幹燥到快要冒煙的喉嚨終于沒有那麼難受了。
“你慢點,沒人和你搶,小心把自己嗆着。”瑟爾曼見她喝得着急,心下頗感苦澀,但臉上仍是笑吟吟的,“論嘴皮子功夫,我還遠遠不及你呢。”
“那是。”她倒是大方接過贊譽,得意地揚了揚頭,“我這張嘴,可是能說得宇文護那老頭也接不住話……”
提到宇文護,她猛地刹住話頭,卻也在同時看到他臉上籠罩的淡淡憂愁。
“在周國和宇文護為敵……很辛苦吧?”
“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并沒有遮掩或逞強,而是坦然承認内心所想,隻是語氣越平靜,他越能感受到她抑制住的萬千情緒,“非常非常辛苦,但從沒想過放棄——不放棄,就一定有希望。”
“果然還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阿顔。”瑟爾曼彎彎唇角,“說來也真是巧,怎麼我們每一次見面都是我在救你。”
“喂,你什麼意思啊!”她沒忍住怼回去,“我記得昨晚你也很狼狽,沒比我好多少好吧……我們半斤八兩!”
她又上下打量他,發覺有些不對勁:“哎……你怎麼今天這麼人模人樣的,胡子刮沒了,頭發重新梳了,衣服也是新的……不行,我還很狼狽,你出去等我換個衣服……”
後知後覺想起自己被困了四天三夜後的模樣,婉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那般模樣居然被人看到,這也太尴尬了吧!
“救你回來後,我請阿月幫你洗漱過,也換了新衣服。”察覺到她神色有異,他終于收起臉上玩笑,慢慢歸于嚴肅,“阿顔……你一點都不狼狽。我所見到的,是一個在水牢中堅持了四天、頑強活下來的勇士。”
“你說過,寒風暴雪造勇士,女子也可以是勇士。”
聽到最後一句話,婉顔終于再也忍不下去,癟了癟嘴,淚水便争相湧出眼眶。
“瑟爾曼……我好擔心好擔心你和因喀芙,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所以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傻傻相信了那個突然出現的突厥使者。”她一邊哭一邊舉起兩隻手去抹掉眼淚,“我不是沒有懷疑過他,但他說因喀芙剛剛自殺過,我就算心存疑慮,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去賭、去冒險……我就是大笨蛋!”
瑟爾曼見狀心疼難耐,剛想伸出手去抱她,又似想起了什麼,雙手停滞空中片刻,最終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或許他黎明前的那一個擁抱,就是他對她最後一次肆無忌憚的親密舉動了吧。
“關心則亂,這怎麼能怪你。”他歎息一聲,“先别着急,這件事你慢慢說給我聽。”
于是婉顔抽噎着斷斷續續将此事全部講了出來。等講完的時候,瑟爾曼的手上顯然也多了一方皺巴巴的手帕。
“真相居然是這樣……”
他眉頭深鎖,藍眸中醞釀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緒,但婉顔能感覺到,那情緒戾氣很重,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剝。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或許那個夢……真的是一些她潛意識裡擔憂的顯現。
他們彼此的身上,都有一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因喀芙并沒有自殺過,她是絕對不會做出如此輕視性命之事的。”他接着安撫她,“你大可放心,我們都沒事。”
“那她現在在哪裡?我想見見她……”
“我帶你回來後便派人去找她了。”瑟爾曼苦澀一笑,“她這段時日一直被東可汗軟禁,所以沒怎麼與我見過面。大概今天得知你的消息後,就會馬上來找你的。”
“一直被軟禁,但今天能出來,想必也是有東可汗的默許吧。”她直直盯着他,“瑟爾曼,你告訴我實話,你是怎麼把我救出來的?”
如果東可汗已經允許把公主和她都放出來,說明他目的已經達到——瑟爾曼一定滿足了他的要求。
瑟爾曼猶豫一刻,目光有些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