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煩躁拂袖,皺了皺眉:
“朕一諾千金,既然小憐提出來了,那朕就應允,貶皇後斛律氏為庶人,不将家族罪名牽涉其身。”
又像是帶有幾分莫須有的期待,他最後看了一眼斛律錦:“……你還有什麼要對朕說的嗎?”
她脊背彎了下去,匍匐到地面,讓任何人都看不清她的神色,而後緩緩開口,聲音端莊持重,毫無波瀾。
“臣女領旨。”
高緯眉頭微動。
這句話很熟悉,似乎曾經聽她講過……
啊,是啊,那是好久之前,父皇下诏冊她為太子妃時,她在他身旁說的話。
他當時是什麼心情呢?
高緯的眼神忽然飄了很遠,他望向皇宮重重圍牆之外的邺城,思考了一會兒。
……算了,早就忘了,那不重要。
……
高緯登基為皇時,斛律錦被封為皇後,身穿正紅色的重重宮服踏進宮城。繡有暗紋的絲綢拖曳在地上,随她的步伐映出粼粼的光,金步搖從鳳尾垂墜而下,沙沙作響,繁瑣而沉重。
太重了,肩上的擔子壓得她喘息不得,她和家人各自挑起天平的一端,以宮牆為支點,試圖維持微薄的平衡。
現在她已經沒有家了,肩上的擔子輕了,輕得仿佛她自己能飄到虛空之上,與世間再無羁絆。
斛律錦身穿粗麻布衣,一頭烏發被垂下白布的鬥笠遮擋,挽着一個小小的包袱,一步一步向宮外走去。
馮小憐躲在複道角落裡靜靜看着她離開,同樣也看到高緯站在昭陽殿的高台上一言不發。
她還看到了穆邪利從牆後微微探出的身影。那位弘德夫人本是斛律錦身邊的侍女,把斛律錦當成了一輩子的假想敵……看見斛律錦離宮,她一定很高興吧。
但是宮内外的鬥争還沒有停止——隻要有這高牆,就永遠不會停止。
走了一個斛律錦,穆邪利一定會把視線放到她馮小憐身上……但她不怕,她知道摸清高緯的心思,比和宮中的女人鬥争更重要。
“咔嚓——”
宮門鎖上,斛律錦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後濃烈的霞光中。黃昏将高緯和穆邪利的臉龐融進陰影中,晦暗幽深,讓人看不分明。
馮小憐突然生出很荒謬的念頭。
她蓦然間覺得,被放逐的人并非斛律錦,而是他們這些尚處深宮的人。
……
“斛律光已被處死?”
深夜,乾安殿燈火未熄,收到睦頌來報,宇文邕擡起伏于桌案的頭,不免驚訝。
“是,皇上。”睦頌點頭,“韋将軍在玉壁一接到探子來報,就立刻快馬加鞭送消息進京了。”
察覺到身旁正在整理操演圖的婉顔手腕一僵,宇文邕斂斂神色,示意睦頌先退下,又感歎道:“斛律光這樣一員大将說殺就殺……朕有這樣的對手,可真是心情複雜。”
“……唉,”她側過頭,繼續手上動作,“如果我能做更多就好了……”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千萬不要自責……”他輕輕将手覆上她的手背,喉頭微動,“斛律光是個難得的人才,若甘願投誠,朕必将奉為座上賓……但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不後悔,那旁人也難以指摘。在亂世裡,善終已屬不易,能做到從一而終、問心無愧,倒也算是幸事。”
“……大家都很倔強,你我也是如此,改變自己的主意本就很難,更遑論他人念想。”婉顔勉強一扯嘴角,“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在我生活的那個時代,人命遠比現在珍貴,我還是很難看着熟悉的人一個個遠去。”
“所以,朕也一直想早日改變這天下格局,更接近你的時代。”他的語氣中不由帶了些許憧憬與期冀,“那大抵是一個安穩而富足的盛世……嗯,朕着實難以想象該有着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沒有西周禮儀,就沒有如今周國軌制,同樣地,沒有你們這風雲變幻的數百年,也就不會有我的時代。”婉顔溫柔撫上他的臉頰,似若有所思,頓了頓,“這樣想來,我們還真是渺小又偉大,生的希望從來沒有停止過延續。”
“你說得對,看來,朕已經無需多言,朕的勸慰總比不上你自己的靈光。”
他笑了笑。
“不過,朕還是要告訴你一件能寬慰到你的事。”
“什麼?”她眉頭一挑。
“朕打算将沒入官府為奴的江陵俘虜,全部釋放為平民。”他琥珀色的雙眸中跳躍着燭火的微光,“明日朕率六軍去城南練兵後,就公布此令。”
婉顔聞言怔了片刻,而後淡淡笑了起來,笑着笑着,視線竟略感模糊。
阿姐,你看到了嗎?
經過那樣多的博弈與鬥争,至此,所有的江陵官奴終于都自由了。
你的靈魂……可也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