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繞着身體的電流離開，施耀心裡的繩子崩一聲斷了，四顧茫茫的感覺遲鈍地湧上來。

他兩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綻出，好似預備攻擊，随時給人突突兩下。壓下顫抖的牙關，他道：“小單眼？小紫色？小單紫？你在哪裡啊？我在哪裡啊？你還在這裡嗎？能不能回我一聲啊啊啊啊啊——我要崩潰了啊啊啊啊——”

滋滋。

四肢的電流感更明顯了。施耀安靜下來。

紫瞳單眼想跟他貼面，尉遲朗不讓，用意念牢牢控住，讓它幹别的事去。便見小紙人再次戳了戳施耀的臉頰，以示我在這裡。雖說它的小紙手碰上去輕輕的，但皮膚不會感覺不到。可施耀此刻已經炸成一隻河豚，輕易不能松懈，自然沒多大感覺。考慮到他眼下什麼都看不見，尉遲朗再次讓紫瞳單眼接駁能量場将他帶到數據堆之間的空隙裡。

這是一塊虛拟岩石。人踩上去，會有足履實地的錯覺。果然，施耀一站上去就放松許多。人情緒不對時，總要有點支撐才行，這是落單時的祈盼，也是行在陡峭前路上的安慰。

不過，為了避免施耀亂動，尉遲朗讓紫瞳單眼把電流具象化，成為一條“捆繩”，上面的電流持續地發出滋滋聲響；将施耀的四肢捆緊，然後高舉他雙臂過頭頂。

這麼瞧着，是有點像在捆犯人。如果施耀反抗的話，就更像了。

無法，小紙人說不了話，而他也不打算再跟施耀進行溝通，免得被扒馬甲。再有，相識一場，他不想惹任何麻煩給施耀——ACE監督部部長可是四有籠那幫非人之物的眼中釘、地下交易市場的搶手貨。何況，施耀還沒覺醒。品味這一番，尉遲朗終于有空觀察四周的環境。

這裡除了閃綠光的數據和射波頻，是白茫茫一片，什麼存有都沒有。不知裴勁竹是不是在這兒動過手，有些數據碎得拼都拼不起來。小紙人往前飄啊飄，很快爬到一串大如油罐的數據上，低頭研究起來。

它探手摸進去，一層數據玻璃立馬飛來擋住。不過，阻擋效果等同于無，它的手還是摸了進去。看來，誰都可以進入數據塊中。那數據塊裡的人呢？能覺察到外人進去嗎？

尉遲朗攪動兩下，用兩秒時間斷定：不能。

因為主體驗這塊數據海裡的男人正在發瘋。他歇斯底裡的聲音充斥整間辦公室，無人應答——身邊都是NPC，要麼埋頭敲鍵盤，要麼端咖啡喝下午茶，要麼躺在睡椅上補覺。

這個剃着刺頭的男人正将強力膠水全部擠倒在一張椅子上，憤懑不平道：“加班加班加班！秃子營你這麼喜歡加班，那就給爺爺坐在椅子上好好加你的班！無恥無良的資本家，壓榨人民勞動力，我！利達強！絕不屈服——！！”

擠完手裡的，利達強又從抽屜裡拿出另一瓶強力膠擠上去，之後将秃子營桌上整理好的策劃堆抱起，扔進碎紙機中。這還沒完，他打開秃子營的電腦，将核對好的财務報表打亂，在最終結果抹掉一個零……

“哈哈哈哈哈哈——”仿佛預見秃子營崩潰的神情，他嘴巴笑成橢圓形，脖子青筋壘起，從沒這麼暢快過。

短短幾分鐘，他做盡了天下打工人最不敢做的事。真如埃爾傑萊所言？——“千萬千萬，不要浪費你我的自由意志，用起來，靠你我的思維開創出新世界——獨一無二的新世界！”

不是這裡。小紙人飛到另一塊數據上。

這次，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地方。入眼是一片用彩鋼薄闆和石棉瓦建成的危房，無數黑皮小孩在雜亂無序、垃圾橫飛的街道上奔跑。他們沖向河流，濺起過道上髒污的水窪。而那流淌着重金屬的河流的岸邊，一個高大的衣着光鮮的女大學生正在洗衣服。她揚起棒槌，邊洗一次，邊砸飛一個小孩，哼着調子，道：“啊呀啊，這下我的衣服該洗幹淨啦，我也幹淨啦……”

砸飛十個小孩，她放下棒槌。從懷裡摸出一根黃色的細管子，将針頭插在胳膊上，另一頭接到河流裡。随後繼續哼着歌。

不是這裡。小紙人再次飛到另一塊數據上。

這次，幾個藥房人員滿臉怨憤地将幾個大物流箱裡的來貨藥全倒在地上。他們年紀不大，尉遲朗估計不到二十歲，都頭戴滑稽的促銷帽，身上挂可笑的促銷絲帶。

那促銷帽上寫着：今日是會員日！買一送二！促銷絲帶上則寫：買滿58元送洗衣液、買滿78元送維搭紙、買滿128元送一斤米！

領班将手裡頭的文件撕成兩半，道：“任務任務！吃死人的藥，吃死人的任務！踩爛這些藥，燒掉他們！讓王楊楊鋪過期藥給我們賣！讓他接任務合同！讓他扣我們工錢！去他麻痹的！”

話音剛落，腳踏聲齊齊響起。很快踩完，不夠。領班把打粉機扛起來，砸到陰涼區的玻璃上，大吼一聲：“砸！給我狠狠地砸！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賣藥了——！！”

不是這裡。小紙人又一次飛到另一塊數據上。

運氣很好。這次闖入視野的，終于是黎葵鏡那張惹人注目的漂亮臉蛋。隻是這塊數據上的信息不多，零碎得不足以構成片段。

難道被刻意打碎過？

尉遲朗讓紫瞳單眼動用粒子，在這塊數據上做了個顯眼标記。随後，目光投向射波頻。

無論是虛相還是實相，都少不了“成像”，這些遊蕩的數據塊就是“成像”。要成像，必須利用波粒二象性的共性去幹擾組合。而隻要有波動，就與頻率脫不開幹系；隻要有頻率特征，就離不開頻譜。

頻譜上的每一個頻率都有着不一樣的信息。

信息集合，意味着還原真相。

射波頻出現在這片數據海中不是擺設用的，它是一把數據手術刀，那高強度的聚焦輻射能破壞掉物質細胞上的DNA屏障鍊，抽取到體驗者的遺傳信息、深埋進潛意識裡的記憶；用來配合數據采集波模拟出真實的場景。

埃爾傑萊聲稱體驗者可以靠自己的思維開創出新世界？——未必。尉遲朗心想：污染粒子怎麼跟他扯上的關系？

他要做的，是找到黎葵鏡留在此處的頻率痕迹，看看她和李海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檸檬社會被污染粒子盯上——她既然能熟門熟路地把一行人帶來怒神殿，就必定進來過；而頻譜中有信息集合，這就足夠了。同頻共振，他隻需将散落在各處的關于她的數據碎塊拼接起來。

做完标記，小紙人飛回到施耀身邊。

整個過程施耀都安安靜靜的，挺乖的。

想到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它又伸出小紙手撓了撓他下巴。施耀喜道：“小紙人？！”他破涕為笑，“太好啦！原來你還在我身邊！”

小紙人又撓多了幾下。施耀下巴癢癢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下一秒，紫瞳單眼接駁能量場，施耀的身體再一次被控制住。盡管他滿腹疑惑，心中懷有深淵般的恐懼，對眼前狀況不知，又突然被控制行動，但他并沒有大喊大叫，反而信任地配合着尉遲朗。

隻見他雙手擡起，在虛空中操縱起虛拟鍵盤來，無數射波頻被撥到他手中，他放出其中一條，充當繩索，将做了标記的那個數據塊綁了過來。

接駁到射波頻——同頻共振——分析共振所得數據——類比接駁——篩選數據——瞄定接駁。

一分鐘後，所有關于黎葵鏡信息的數據碎片全被吸引過來，在他手中組成一大片充斥着赫布突觸的霧海。

倏地，尉遲朗定住——就是這裡。

施耀往前置身于霧海中，一段段記憶闖入他的腦海。随後，他不受控制地張開口，緩緩地講起了一段往事。這道聲音在講述時如同路石般寒冷，又如海濤在浩歎——

“窺鏡村的冬季漫長難捱。這一日我吸了幾口清晨爽潔的空氣，走向肅穆的冰川。在這裡，我遇見了一個笨蛋，他叫李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