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散去後,官員們到署衙各司其職,皇城内,秩序井然。
宣陽殿外,一縷旭日透過屋檐旭角,落在匾額之上,斑駁牆角下,撒下細細金光。
殿中,丹鶴銅爐沉香袅袅,禦案上,筆墨歸置有度,背後書閣陳列百書。
“陛下,兩位大人已候在殿外。”周律入得殿中内室,垂首道。
宮人們正在給晉明帝褪下莊重冕服,換上一襲織就五爪金龍暗紋的明黃常服。
“方才你随着他們一道來,可見二人言談。”晉明帝展開雙臂,任由宮人整飾衣着,饒有興緻地明晃晃道。
“未曾。”周律明知肚明陛下此時的惡趣味,眼中晃過笑意,維持着躬身姿勢,面上作無知狀。
“朕等會兒倒要看看,裴季怎麼面對舅父。”宮人在腰封上系上玉钰後退開來,晉明帝再等不及,大步往外而去,臉上始終噙着一抹戲谑笑意。
周律含笑跟在後。
“參見陛下。”二人在殿中等候,晉明帝現身後,齊聲行君臣之禮。
“舅父用過早膳否?”謝相得晉明帝恩典,見君王無需跪拜,故而殿内一站一跪,晉明帝略過裴季,徑直走到謝相身旁,笑吟吟道。
“不曾。”謝相搖首。
“巧了,朕也不曾,不若一道,許久不曾與舅父同案而食,共話家常了。”晉明帝言笑晏晏相邀道,心中打定主意晾上裴季一陣,叫他竟幹添堵之事。
謝相餘光掠過身旁那道直挺如松的身影,又窺見年輕帝王眼裡那點藏不住的心思,但笑不語應下。
晉明帝話落,宮人魚貫而入,将禦膳擺放在殿中東側,菱角縱隔窗棂被一根檀木撐開來,殿外風光一覽無餘,明湖上碩大如碗口般的幽紫睡蓮靜谧盛放,堤岸綠意盎然。
宮人無聲擺放了三副碗碟,二人落座後視如無睹般說起謝銘安離京一事。
“柔然人号稱馬背上的民族,常神出鬼沒在晉國北境,滋擾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乃我心頭大患,相信以銘安表弟之才,想必北地很快就會有捷報傳來。”晉明帝笑語贊聲道。
謝銘安身為謝褚兩家下一輩中唯一獨子,自小受到的教導比不會少于他,對此,晉明帝深有感觸。
謝相習慣于安靜聽着,并未接話,晉明帝見怪不怪,繼續笑着道:“嬌嬌表妹近來如何,許久不曾見她入宮了,母後時常念叨。”
說這話時,晉明帝狀似無意地瞟了眼裴季,故意試探道,想要替表妹出口惡氣。
但不知為何,那道身影始終挺直,不見折腰,晉明帝心中反倒隐隐生出幾分愧疚來,眼中笑意不再。
謝相似明鏡般早已看穿年輕帝王心思,坦然誠笑道:“陛下,白圭跪了有些時候了,尚食局辛苦準備的膳食該放涼了。”
晉明帝見舅父主動解圍,那雙漆眸慧眼仿佛早已洞明暗藏在帝王之心下的惡趣味。
“過來一道用膳吧,别跪着了,叫朕心煩,你想去就去,我不再攔你。”晉明帝終是放棄堅持道。
“謝陛下恩準。”裴季眸中終于有了絲波動,身軀前傾謝禮後,忍着膝部不适起身,站直後,笑與謝相道:“謝過恩師。”
謝相輕笑着擺了擺手,心中并未真正介意,他知曉裴季的性子,若他那時真礙于情面接受嬌嬌,那他才會真正動怒。
他與嬌嬌,實不相配。
晉明帝瞧着二人如此這般輕易冰釋前嫌,合着這幾日都是他幹着急了,于是乎幹脆眼不見為盡地避開去,不想看見裴季那張山崩于前而雲淡風輕的臉。
“吃吧。”待裴季坐在二人身旁後,謝相笑着道。
殿中早先怪誕氣氛煙消雲散,周律無聲笑了笑,他就知道有謝相在,陛下繞是再大的脾性也會被磨平。
用過早膳後,裴季與謝相一道步行至宮門,二人離别時,終是再難忍歉疚道:“恩師,那日白圭辜負郡主,累得京中人議論紛紛,玷污郡主聲名,如今吾離去,謠言必當止熄,望您告知郡主一聲,郡主明媚如燦陽,是在下不配。”
“師母那邊,還望恩師替白圭道聲歉。”裴季彎腰作揖身前,誠心誠意道。
謝相望向眼前視作半子之人,心中不免感慨萬千,初見裴季時,隻覺此人猶如一塊尚未成形的璞玉,悉心雕琢,來日終可成濟世良臣。
時過境遷,當年那棵韌草,如他所願般長成蒼天大樹,造福天下萬民。
“無需挂懷,你與嬌嬌,實非良配。”謝相蠕動唇畔,動容道。
“你與嬌嬌,沒有配不配得上一說,今日之你,配得上世間任何一個值你心愛之人,兩情相悅,舉案齊眉,共度白首。”謝相望着愛徒道。
“多謝恩師。”裴季終于臉上露出笑意,由衷道,心中有愧,卻苦于無人訴說,今日萦繞心底的陰霾終于得以消散些,如今的謝府,早已不是他可以出入之地。
“此去前行保重。”分别前,謝相眼含關切道。
“恩師保重。”
宮城外,兩輛馬車分道揚镳,車中之人回首。
轉眼七月過半,臨安城終于迎來一場叫人猝不及防的暴雨,夏日炎炎得以沖刷,難得的涼意叫人心情為之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