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沈揚戈微微一頓,他避開那人的目光,垂下眸,有些腼腆,最後還是沒忍住,偷偷翹起嘴角。
“好。”他聲如蚊呐。
甯聞禛也笑了。
真奇怪,他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片段——似乎有一個朦胧的影子,就坐在他身旁同樣的位置,興沖沖地沖他比劃着。
“我會從這開一條天路,從這裡一路出去。”
是誰呢?他想不起來。
朝陽初生的瞬間,林霏驟開,濃霧中吐出了一顆滾燙的明珠。他們相互依偎着,像是頭抵頭的小貓。随即,沈揚戈的唇覆上柔軟的觸感,又對上了那雙彎起的桃花眼。
他低頭加深這個吻。
“沈揚戈,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甯聞禛看着他的眼睛,每說一個“非常”,他都會将語調拉長,說得堅定又遲緩。
時間在他的話裡被無限拉長,像是天際被拉扯的浮雲,輪廓上鑲着金邊,他們被拉出了光的形狀。
“嗯。”
“我也非常非常非常愛你。”沈揚戈眼中有淚,他回複得很緩慢。
“我會永遠愛你。”
甯聞禛直直注視着他,眸裡似乎燃起了一簇火,像是漆黑大雨中唯一的烈焰,瓢潑的雨落下,就成了酒,它愈演愈烈,幾乎要點燃那人的輪廓。
沈揚戈隻感覺自己渾身都燒了起來,他的心口燙出一個洞。
像是燎壞的宣紙,金邊鑲在缺口,無限啃噬着、坍塌着。
他在熾熱的目光注視下,化作飛灰。
甯聞禛感覺自己在發燙,指尖也開始呈現出琉璃般的透明。
時間到了。
他觸碰着那人臉頰,近乎親昵地宣判:“沈揚戈,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話罷,他看着那人的眼眶霎時通紅,嗫嚅着唇,似乎像挽留,卻徒勞撈了一把空。
此時,甯聞禛心裡莫名湧起了一種報複的快感,惡意像是毒蛇的涎液,腥臭粘稠,濕漉漉地裹滿了心髒——如果他有那種東西的話。
看,你不愛我。
可我愛你。
比任何人都要愛你。
他也許永遠都無法戰勝那個影子,籠罩在他身上的,他所參照樣本的模闆。可至少在那一刻,他看着沈揚戈的眼睛,那雙沁在痛苦裡的眼睛,扭曲又滿足。
你永遠都忘不記我了。他親手用惡毒的匕首捅入了他的心髒。
他的靈魂開始脫離軀殼,依舊高高在上,神情溫和漠然。
像是抽離了所有情緒。
他坦然迎接命定的死亡。
可直到滾燙的陽光灼傷他的脊背,一種源自靈魂的戰栗席卷而來。凜風像是咆哮的巨浪,從身後滾滾襲來。
那個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出現了瞬間的茫然。
随即,瞳孔微縮——
巨大的苦痛将他擊得粉碎。
他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他在做什麼?
甯聞禛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讷讷不能語。
此時,琉璃熔湮滅。沈揚戈失去了一切,他孤零零坐在峰頂發呆。眼睛裡失了焦距,像是剝奪了靈魂的傀儡。
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像是暴雨下滴水的瓦當,雨滴像是連珠串般墜落。
他卻遲了半拍,才察覺到滿臉濕意。
先是壓抑着的哽咽,悶在喉中的哭聲愈發清晰,他沒有遮掩,坐在原地恸哭出聲。
甯聞禛從沒有見過他那麼狼狽,哭得像個孩子。
沈揚戈的痛苦永遠是隐忍的,他總是會抿着唇,将眼底的淚意咽回去,或是在最為難熬的時候,洩露出零星半點——
他從來沒有如此放肆地哭過。
正如他也沒有被如此坦誠地愛過。
*
沈揚戈沒有回去。
這是頭一次到太陽落山也沒回去。
狸花貓來找他了,它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卧着。
“師父,我原以為,我的喜歡最獨一無二,可現在想想,和其他喜新厭舊的人沒有不同。我總會把他當成聞禛,甚至希望能留下他,讓他一直陪着我。”
“我甚至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來。”沈揚戈自嘲道,“甚至到了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狸花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就隻能“喵”了一句。
沈揚戈噗嗤一笑,他似乎釋懷了,慨然道:“師父你看,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周前輩都能一眼就認出來,但我不能。”
“我總是幻想他是聞禛,他回來了——可能就和我們之前猜的一樣,是我的執念太深,才會在琉璃熔裡造出了一個幻象,迫使他喜歡我,對我好……”
“這樣想來,我所謂的喜歡,真的很廉價。”
“也許,我隻喜歡自己,我就是個自私的小人。”說到這裡,他開始哽咽,眼眶泛紅,“可是——他說他最愛我了。”
“他比任何人都愛我。”
“師父,我走不出去了。”
“我想要留下他,我舍不得……”
狸花貓道:“我們還有琉璃熔,你要不把他找回來吧。”
再給自己造一場夢。
聞言,沈揚戈搖搖頭,他抱膝眺望遠方,沉默許久,才沙啞開口:“我不想騙他,也不想騙自己了。再造一個,不是聞禛,也不是他,我隻會因為自己的私欲,再害一個人。”
“其實我真的很感謝他……也許就像師父你說的那樣,他是我癡心妄想的産物,可他的存在,讓我看到了真正的聞禛。”
他把下巴抵在膝上:“他會鬧脾氣,計劃四處遊曆,喜歡漂亮的東西。如果我不是沈揚戈,不是沈承安的兒子,他應該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所有喜惡都是在配合我,到頭來,甚至他喜歡什麼、讨厭什麼,我都不知道,總是自以為是,成天還挺煩人的。”
“我從來不知道,他想去東溪,想去栖霞山,想去很多很多地方。那些他都沒有告訴過我,他可以告訴任何人,但沒法告訴我。”沈揚戈低頭,聲音越來越小,“因為我困住他了。”
“師父,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家對于他來說是個牢籠,我不想再拴着他了。”沈揚戈道。
姜南拍拍他:“那就讓他離開,去他想去的地方。”
沈揚戈笑了起來,他眉眼彎彎,似乎沒有一絲陰霾。
“好。”他點點頭。
“你舍得嗎?”姜南覺得他有些不對勁。
不料,沈揚戈莞爾笑道:“我找到了最愛我的人。”
“我欠了他很多,要去陪他的。”
一旁的甯聞禛早已淚流滿面,他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原來一切離别早有預兆。
他用自己的前半生将沈揚戈困在牢籠裡,又用了七天,徹底摧毀了他的信念。
他如此輕易地否定了一個人的愛,最赤忱的,最熱烈的愛。
他将他的愛意貶低到一無是處。
火星奄奄一息,在灰燼裡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