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你不用擔心。”凱隆皺眉,态度強硬地說,“我們有辦法。即使他最後沒堅持住,我也不怪你。”
“那你想要我做什麼?”
“盡可能延續他的生命。”凱隆向她走近一步,周身散發出不容置喙的寒冷氣息,“這不是你們向導最擅長的事情嗎?”
盧米娜安終于明白對方為什麼不直接處死自己。看來她對他們還有用處。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特别是面對着凱隆手裡裝滿子彈的突擊步槍,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我隻能盡力而為。”
她重新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年輕人,雙手握住對方的手,放在胸前,閉上雙眼,展開意識海。
翠綠蝴蝶從她胸口飛出來,在空中翩翩起舞了一會兒,曳着漂亮的弧線飛向凱隆。
後者無動于衷地注視着這隻小到不能再小的精神體,甚至有點懷疑盧米娜安的疏導水平,默默握緊槍托。蝴蝶陡然下降,落到他微微上揚的槍口,翅膀微顫,玉質的翠色漸漸變暗轉黃,像秋風裡枝頭上的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
向導可以為哨兵提供精神疏導。
哨兵敏銳的五感讓他們在戰鬥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同時也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帶來極大幹擾。
脫離戰鬥後,大部分哨兵需要服用特殊的抑制劑削弱五感,避免海量信息刺激他們脆弱的神經。
當他們接受的信息到達一定量級,抑制劑也會失去作用。他們必須進入特殊的療養院“白塔”接受一般治療,或接受身邊向導的精神疏導,否則很容易陷入狂暴狀态。暴走的哨兵不僅會變成毫無感情的殺戮機器也會大大損害自身機能。
大部分哨兵暴走幾分鐘後就會因為心髒破裂或其他緻命傷而斃命當場。
向導能為哨兵提供的精神疏導有兩種常見選項。其一:“連接”。
通過暫時的意識海共享,向導像清除電腦桌面垃圾一樣,清理哨兵意識海内堆積成山的無用信息,并制造出一個可供哨兵精神暫時栖息的白噪音意識海。
這會大大緩解哨兵的精神負擔,但對向導會是個不小的負擔。這種精神連接全靠向導的精神力維持。
精神疏導的第二種方法是“綁定”。他們會永久地共享彼此的意識海。
向導的意識海規模和精神力往往是哨兵的數倍。共享意識海以後,哨兵可以自由出入向導的意識海,也可以随時随地得到向導的精神力支撐。
隻不過,因為精神綁定是永久契約,無法解除。“綁定”的不僅是精神,更是生命。死亡的痛苦會在瞬間摧毀任何人的意志與精神,也就意味着共享了意識海的哨兵和向導會同生共死。
盧米娜安又看了眼面前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惋惜地歎了口氣。
她可不願意和一個快死的人“綁定”。
當她成功建立起二人的“連接”,并清理了對方意識海裡所有亂七八糟的信息流後,時間過去整整兩小時,她全身虛脫地跪倒在地,後背出了一層薄汗,身體仿佛被掏空,不得不靠在床邊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
對方脖頸間的精神體杜鵑鳥緩緩眨動眼睛,定定看着她,又叫了一聲,叫聲輕快。
亞當眼睫微顫,片刻後,浮腫的眼皮睜開一條縫。
盧米娜安明顯感覺到站在背後的凱隆渾身一僵,緊張到都不敢呼吸。
亞當剛從沉重的痛苦中醒來,像劫後餘生的幸存者,滿眼痛苦與悲傷地看着盧米娜安,不解又好奇地皺眉,張嘴想要問些什麼,嗓子卻啞的不像話。
盧米娜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道:“别着急。你已經沒事了。好好休息吧。”
她的嗓音輕柔,即使還很沙啞但也足夠溫柔,隻需要隻言片語就能撫慰戰士充滿疲憊與恐懼的心靈。
這是所有向導的天賦。盧米娜安尤其精于此道。很多人都說,她的嗓音有種魔力,語調溫和時好像能蠱惑人心。
亞當面容瘦削,圓溜溜的棕眼睛像頭不谙世事的小鹿。他年紀還很小,恐怕剛剛成年,驚慌無措間聽見盧米娜安溫柔的安慰,放心地合上雙眼再次睡去。
這一次,凱隆沒有再強行将盧米娜安從地上拽起來,而是先問了一句:“還站得起來嗎?”
盧米娜安其實還能站起來,但她已經不想再費這個力氣,所以搖了搖頭。
凱隆手掌寬大,而且很暖和,一隻手就能包住她的肩頭,将她整個抱起,放到單人床另一邊的座椅上。
“你先在這休息一會兒。我們很快啟程去下個地點。”
盧米娜安不能問他們要去哪兒,隻好點點頭,低頭看着自己被勒住血痕的手腕,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
就算她救了他們的戰友,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會全心全意地接受她。
雇傭兵和正規軍的關系本來就不好,互相看不上。
再者,她毒害隊友的嫌疑并未洗脫。
到時候進了城,他們向上報告此事。她一定會上軍事法庭,沒準落個流放野外的凄慘結局。那她現在忙活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她兀自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思考中,關于未來她毫無頭緒,甚至一堆亂麻。
然而凱隆沒有離開,站在她面前垂眸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她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明其意地擡頭看他,意外發現自己的精神體還悠然自得地落在對方胸口,連忙收起精神體,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
凱隆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口,眼底竟有些奇怪的情緒翻湧而上,但很快平息,悶悶地說:“不用道歉,這沒什麼。”
盧米娜安尴尬地笑笑,雙手緊張地絞緊又松開,不明白對方幹嘛一直看着自己,默默垂眸,濃密眼睫在眼下留了一片模糊的陰影。
“你可以叫我的代号MORTAL。我們這裡是隸屬UW東部分區的SKY特别行動小隊。”凱隆低頭盯着她的頭頂,面無表情地自報家門。
盧米娜安始料未及地愣了一下,擡頭看他,被口水嗆了一下,着急忙慌地回答道:“我…我叫CHAOS。或者,你可以叫我盧米娜安。”
凱隆有些意外地揚眉,眼底泛起漣漪:“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盧米娜安坦誠地直視他,緊張地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人會這麼叫我。”
“你是雇傭兵?”
“是的。”
“你不用代号?”
盧米娜安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我不經常外出。代号和名字都可以。你知道的,雇傭兵而已,我們…通常不太考慮這些細節問題。”
他們不像正規軍,一闆一眼地執行命令,完成任務,圍剿黑匪和追擊黑潮。
他們隻是遊走在叢林中投機倒把的機會主義者。他們沒有明确的敵人,也沒有需要格外提防的内奸。他們各自為政,隻為利益聚到一起,名字就是代号,真的就是假的。
“你們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凱隆皺眉,問。
盧米娜安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答案。
“一個委托。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臨時找到我,要我做向導,開出的價格很高,我就答應了。”
“你們從哪裡來?”
“我不知道他們。但我是從LIBRA來的。”
“你知道你們要到哪裡去嗎?”
“利峰山腳,東南方向,大概。”盧米娜安皺起眉頭,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樣子。
“在你們中毒之前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不…我不知道。”盧米娜安搖頭,不太确定地望進凱隆古井無波的綠眼睛,“你指的是什麼?我們一路上,沒遇到什麼特殊的事情。”
她第一次認真打量起對方,身高兩米,虎背熊腰,身材健碩高大,一身肌肉将沉重的作戰背心和裝甲完全撐了起來,魁梧無匹,像古代身披重甲的大将軍,威風凜凜,極具視覺沖擊力。
偏偏,他生了對綠中泛藍的淺綠色眼睛,一身強硬态度都成了他湖綠色眼睛的點綴,違背本人意願地流露出一種脆弱又清澈複雜氣質,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或許你以後會想起來的。”凱隆冷冷地低聲道,轉身走出裝甲車。
盧米娜安猛地回神,突然意識到自己盯着對方的眼睛盯了太長時間,抽神出來時甚至有些恍惚。
長出一口氣,心跳竟有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