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靈機一動,厚着臉皮胡扯八扯起來:“你這人,怎麼能笑得這麼好看,心思卻這樣深沉呢!”
此話既出,史泰第和任義村紛紛愣怔須臾,又雙雙對視一眼,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麼不拘小節麼?
怎料于霁塵幹脆是個不要臉皮的:“覺得我好看呀,那我可以天天笑給你看,二十萬匹生絲買你一成半話事權,怎麼看怎麼劃算。”
在坐的兩位高官也年輕過,臉上露出促狹的笑意,直笑得水圖南終于曉得害羞,深深低下頭去,低嗔于霁塵:“你别笑了,面目可憎!”
突然撞見兩個年輕人之間來這套,史泰第和任義村可謂措手不及。
無論兩位高官私下裡玩得如何花樣百出,可當二人衣冠楚楚站在人前時,他們就不得不注意臉面和官威,要刻意在年輕人面前裝正經。
史泰第笑容滿面:“哎呀,這下子,問題就全部解決啦,我也好回信給季相府,讓老相不用擔心江甯的絲綢啦!”
這裡面,真有大邑季相府的事,還是說,史泰第隻是拿季相府當借口,來壓迫水氏織造?水圖南并不是太清楚,一直以來,但凡牽扯到官門的事,父親水德音都不讓她直接接觸。
十五萬匹生絲被官老爺變成二十萬匹,水圖南沒有承認,也沒有當場拒絕,她要是承認下這二十萬匹,回去後她爹會要她付出代價,她要是當面拒絕,司使老爺會讓她曉得什麼叫官權。
幸而,史泰第曉得,水圖南沒有拍闆決定的權力,水家真正的當家人是水德音,于是他把話說得點到為止,就放了水圖南離開。
有于霁塵抛出的二十萬匹生絲做為條件,史泰第不需要再刻意為難水圖南。
一場來自官府的刁難,就這樣被半路殺出來的于霁塵,明目張膽地從中作梗,給“化幹戈為玉帛”了。
水圖南離開後,史泰第撚着胡須,似是而非問:“于老闆這嘴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于霁塵倒是老實:“剛到門房時,不慎被水大小姐給撞的。”
在兩個年輕人進門前,司使老爺已聽了盯梢者的彙報,所以這意外的一撞,把二十萬匹生絲,從于霁塵手裡給撞向了水圖南?說出來傻子都不信。
任義村惋惜道:“今日本打算把那水家女兒,牢牢扣押在這裡的,這下徹底泡湯了。”
他一雙圓目瞪過來,提醒年輕人:“水家女兒确實有幾分姿色,年輕人血氣方剛,喜歡上很正常,但是不能耽誤正事,二十萬匹生絲換一成半話事權,這算怎麼個事?你怎麼能,不和我們提前商量呢!”
面對按察使的追究質問,于霁塵不緊不慢解釋:“多年來,水德音隻是通過其妻女的手,就能将水氏織造經營得很好,足見他不是個好對付的。”
此言一出,史泰第贊同地點了點頭,任義村張張嘴,沒說什麼。
于霁塵繼續道:“水氏尚未走到山窮水盡時,雖說安州的水孔昭,未必不會趁火打劫,但水德音若是被逼到窮巷,則屆時比起我這種外人,他會更傾向于選擇他哥哥。”
“此言有理,”史泰第順着于霁塵的思路往下走,琢磨道:
“一成半話事權換二十萬匹生絲,既能保證不得罪我們,又不用受水孔昭挾制,還不會傷及水氏織造根本,一舉三得,可若是要水氏織造拿三成話事權來換,按照水德音那個老狐狸的德行,他恐怕不會答應。”
三成話事權,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水氏織造的重大事項決定,水德音那個人,不會允許他之外的人染指水氏織造的大權。
“最煩揣度生意人的拐彎心思,”任義村不耐煩聽這些,大手一擺,“霁塵,讓你幫忙查的霍讓,可有消息了?”
于霁塵搖頭:“隻在幽北去往大邑的路上,打聽得疑似霍讓的蹤迹,道是朝大邑去了,大邑霍家尚未發現異常。”
說到這裡,于霁塵有些為難:“當真不能再給點其他消息了麼?二位讓我打聽霍讓,卻隻告訴我她是個女人,二十到三十歲,其他信息一概沒有,馬幫打聽起來也很難的。”
任義村歎氣,嘬口酒,愁腸百結。
提起霍君行,史泰第同樣是諱莫如深:“非是我們故意不告訴你,實在是我們曉得的也不多,霍君行把他大女兒藏得很好。”
大邑有個霍門,其魁首是帝後親信,飛翎衛親軍總指揮使霍君行,從不可一世的季相府,到州府各地方的藩台衙門,上上下下的官員都要忌憚霍君行三分。
霍君行是皇帝的頭号心腹,霍君行身邊最得用的人,無非一個義子以及八個弟子,天下盡曉這幾人,可是這回,被暗中派往江甯來的霍讓,卻是誰也沒見過,誰也不認識的。
恐懼來源于未知,霍讓此人,令江甯的官老爺們萬分忌憚。
于霁塵撓頭:“好端端的,霍門派人來江甯做什麼?”
關于這個問題,史泰第還是有所保留,不想回答。
不料任義村快人快語,直白地抱怨道:“還能做什麼,當然是來查我們的賬,皇帝不臨朝,季後代天子問政,可是這幾年,東宮勢力漸盛,我們懷疑霍君行已經投向了東宮,他這個時候派霍讓來江甯,無非就是想抓我們的小辮子!”
“哼,”他冷笑,虛張聲勢道:“江甯是什麼地方,哪裡是一個姓霍的女人就能插手進來的,莫說是霍讓,就是霍君行親自來,我看也不見得能攪氣什麼浪花,不過是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罷了。”
任義村沒有明說的是,江州的綢緞、茶葉和瓷器生意,盡歸大邑季相府勢力,其中又以江甯為最,總督都使曹汝城便是季相的門生,江甯對季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誰欲傷季相府根骨,必定會在江甯大做文章。
和任義村搞不懂生意人的事一樣,于霁塵也搞不懂朝堂和官場,納悶兒:“這有什麼小辮子可抓嘛,是太子就好好當太子,是臣子就好好做臣子,曹總督把江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有錢大家一起賺,太子隻管享福就好,抓什麼小辮子?”
于霁塵在政事上的沒見識,比較好地取悅了史泰第,他喜歡這種一門心思賺錢,但不愛自作聰明瞎琢磨的人。
史泰第解釋道:“霍君行要抓小辮子,那就讓他抓,我們之所以打聽霍讓,無非是怕老相在大邑吃悶虧,季相府這棵大樹要是不安穩,我們這些樹上的猢狲,自然不會有好日子過。”
“這個道理我懂,”于霁塵摸摸扯疼的下嘴唇,明顯心不在焉,“大人可還有其他吩咐?”
這是迫不及待要走呢,史泰第心領神會,促狹道:“沒了沒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霁塵趕緊忙正事去吧。”
于霁塵嘿嘿笑,像是被看穿了心思,紅着臉告辭。任義村大嗓門在後面提醒:“保持冷靜,莫要上腦哦!”
待于霁塵連逃帶跑,一溜煙不見人影,史泰第臉上的笑登時消失,招手喚來心腹:“派人盯緊于霁塵,尤其是他見水圖南時,對話也要記錄下來拿給我看。”
心腹領命而去,任義村嘬嘬嘬地吸幹淨酒盅裡的酒液,不以為意:“年輕人的風花雪月,讓他玩就是,盯那麼緊幹嘛,難道你怕于霁塵背叛我們?”
“那倒不是,”史泰第若有所思地搖頭,戒心重重,“于霁塵沒那個膽子背叛我們,但這神頭鬼腦的家夥是個鐵刮子,鐵算盤,他突然提出拿生絲換水氏的話事權,我擔心,他會背着我們,從水氏另牟它利。”
任義村頂看不上搭檔這股小氣勁:“嗨呀,于霁塵孤家寡人一個,就算背着我們吃了利,又能吃多少?他靠着我們才能在江甯立身,一旦哪天上面要棄他,那他的所有家産,不還都是你我的。”
史泰第完全沒聽任義村在狗扯什麼屁話,他自己在心裡琢磨良久,終于點了點頭:“難得見于霁塵對别家姑娘感興趣,如果有一天,于霁塵要娶水圖南,那麼這對我們而言,将會是好事,于霁塵那頭鐵驢,總得有個軟肋被我們攥在手裡,才是行的。”
衙門口車來人往,于霁塵出來的遲,左右不見半個水家人身影。
有熱鬧可湊的地方,永遠少不了江逾白的身影,他不知又是從哪個犄角旮旯鑽出來,不緊不慢打着花裡胡哨的折扇:“别找了,小美人已經哭哭啼啼地,跟着爹娘回家去了。”
于霁塵想說什麼,還沒開口,又扯疼嘴唇,沉默下來。
起夜風了,又是大雨欲來的樣子,江逾白合上折扇,好整以暇:“回去麼?剛住進新宅子,秧秧應該還在等你。”
四月以來,江甯的天變化莫測,半個時辰前還是月華如水,轉眼又是烏雲遮月,于霁塵擺擺手,回家去也。
商賈地位低,所乘坐的馬車也比尋常馬車低矮,江逾白身高腿長,不見外地把于霁塵擠在角落裡。
外面涼快,車裡悶熱,惹得他呼呼扇風,折扇被打出殘影:“無歇的人剛送來書信,問我們進展如何,還有,夫人生辰将至,無歇說,可以幫我們把禮物帶回大邑。”
“那家夥才沒閑心管閑事,肯定又是千會從中搗鬼,”于霁塵抱着胳膊縮在角落裡,哼唧着嘀咕,“你有禮物的話,讓人帶回去好了,我忙,沒時間準備。”
江逾白臉上看染着熱鬧的笑:“這個時候,師兄就不得不說你兩句了,母女之間哪裡有真仇呢?當年你們吵架,夫人說氣話讓你滾,你竟真的打上包袱去了幽北,一去五年,夫人終究是你的親生母親,這五年來,她很想你。”
于霁塵靠在角落裡,沉默着不說話,下嘴唇讓人撞腫了,這會兒愈發疼起來。
馬車走出去一段距離,于霁塵煩躁地扯扯衣領,道:“我準備用二十萬匹量的生絲,換水氏織造一成半的話事權。”
“阿腦子被江甯的雨淋壞了!用二十萬匹生絲,換水氏織造一成半的話事權?”江逾白猛然轉過頭來,車窗外忽有轟雷響過,紫色光電瞬間照亮男子驚詫的面龐,大雨将至。
于霁塵不說話,平靜地看着江逾白,昏暗逼仄的車廂裡,她的目光灼灼逼人。
這是決不更改的意思了。
江逾白撐着車闆挪身半轉過來,手在虛空中比劃半個圈,語言有些難組織:“我知你假扮身份來江甯,其實是有自己的主要目的,莫非,莫非就是水氏?”
江逾白越說越覺得有道理:“怪不得你要我準備二十多萬匹生絲,怪不得,你會不顧自身安全,主動去搭讪水家大小姐。”
江逾白同時也想不通:“可,水氏眼下正臨困境,你隻需作壁上觀,就能得漁翁之利,何必非要插手,冒着被史泰第懷疑的風險,去幫水大小姐?”
二十萬匹生絲換一成半話事權,如此震撼的消息,竟然沒能迷惑江逾白的注意力。
于霁塵别開臉去,閃爍其詞:“我有我的打算,你莫多問。”
“好,”江逾白決定道:“給無歇的回信,你自己寫去吧。”
于霁塵沒說話,雨點大顆大顆掉下來,砸在車頂,噼啦啪啦響,就像砸在人心上,紛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