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德音的設想中,按照于霁塵謹慎小心的作風,定會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的提議,可當水德音在言笑間,看見女兒那張如出水芙蓉般淡雅從容的臉蛋,他便對于霁塵的爽快,得出了無比笃定的結論。
英雄難過美人關,像于霁塵這種年輕人,最終也不免落俗套。
·
水德音喝醉了,東倒西歪地拉着女兒,千叮咛萬囑咐:“去三葉巷,不回家,不回家!”
他不敢回家。老母親極其重視王嫖肚子裡的男胎,這個時候,他這個做親兒子的都要靠邊站。
若是叫老母親看見他又偷偷在外開葷,必定要逼他跪在家祠忏悔,并且連帶着對栖月一通陰陽怪氣,責備栖月沒有看好他,屆時家裡定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他煩透了那些他無法理解的矛盾争執,所以即便喝醉酒,那些警惕也刻在骨子裡,讓他時刻警醒着自己。
水德音喝醉了,在同旺樓小二的幫忙下,水圖南把老爹爹塞進去往三葉巷的馬車。望着馬車漸行漸遠,水圖南捂住臉,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壓下了喉頭的酸熱。
三葉巷有水德音的别院,他在那裡養着個女人,水圖南的母親陸栖月并不曉得此事,但水圖南曾因為生意上的事去找父親,無意間撞見過那個女人。
那是個看起來,隻比她年長三五歲的,年輕貌美的,婀娜多姿的女人。
于霁塵簽完花費單子,走出來便見水圖南背對這邊,站在門樓彩牌下發呆,良久,隻見她把臉埋進雙手裡,窄瘦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顫抖了兩下。
于霁塵罕見地有些于心不忍,走過來,問:“哭了?”
“……”水圖南垂下雙手,深吸一口氣,側目看過來,清澈眸光難掩疲憊倦容,“你肯定沒處過年輕小姑娘。”
不然講話不會這樣直來直去,硬邦邦的。
頭頂天穹依舊陰雲密布,于霁塵站在街邊,周身落着陰天特有的濕沉。
沉默須臾,看見水圖南并沒有紅眼眶,于霁塵俊秀的臉上,露出個鮮活的,又帶着幾分不解的驚詫表情:“看你說的,那年紀大的老姑娘,我也是沒有處過的。”
“噗!”水圖南沒忍住,遮嘴笑出聲,又氣又好笑。
于霁塵把壓抑的人成功逗笑,又認真說了句:“覺得委屈很正常,畢竟你老爹爹當着你的面,把你‘賣’給了我。”
“……”水圖南剛有點舒緩的情緒,立馬跟着再度沉下來,這起起落落的,變化快得她來不及接招。
她心裡想,風趣隻是于霁塵用來騙人的表象,刻薄才是這人本質。
看着水圖南一張小臉黑下來,于霁塵反而覺得挺有趣,她輕輕吸吸鼻子,再度嗅見了水圖南身上的淡淡香味。
真好聞。
街上各種混雜的味道,在瞬間消散化無,鼻尖隻剩下了這般的隐約香味,像花香,又比花香淡,是連飯桌前熏的滿身酒菜味,也無法掩蓋下去的淡香。
于霁塵在心裡想,正經人家的姑娘,似乎都是像水家大小姐這樣,香香糯糯,甜甜軟軟,不像她,總是刀頭舔血,常常向死求生,即便着女裝時,也沒有半點女兒家的樣。
在水圖南的沉默中,于霁塵背起手,看着街上車來人往,身帶酒氣,眉目無波道:“覺得委屈沒用,等你真正獨立了,你爹對你,就絕不會再是這樣任意擺布的态度。”
“你又曉得了我什麼?”水圖南内心深處,像是被什麼東西隐晦地戳了戳,下意識轉頭看過來。
二人無意間離得有些近,她猛然間注意到,于霁塵看起來個子不高,并肩而立時,竟然比她高出半個頭,差點忘了,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用鼻梁撞腫了于霁塵的下唇。
……真是人不可貌相。
二人身後,秧秧提着另外打包好的點心,邊吃邊走出同旺樓。
于霁塵朝街道斜對面擡手,示意自己的馬車過來,嘴裡輕快說道:“我沒接觸過年輕小姑娘,不懂小姑娘的心思,但那些事麼,左逃不過一句‘玉堂深,莫問調羹心事’,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給自己徒增煩惱——去哪裡?我送你。”
水圖南讀過朱晞顔的《一萼紅·盆梅》,曉得“玉堂深”是在講什麼景,也曉得“莫問調羹心事”是在寄什麼情,倒是要她對這個姓于的刻薄奸商,刮目相看了。
“多謝好意,但是不必了,告辭。”水圖南謝絕,提步邁進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很快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
同旺樓前車馬往複,不得久駐馬,秧秧在車夫幫忙下爬上馬車,掀開撤簾子喚:“塵塵?”
“就來了。”于霁塵回過神,提着衣擺上車時,又低聲吩咐車夫:“着人跟着水大小姐,别讓她出事。”
車夫把任務發下去,小馬車不緊不慢走上街道,和水圖南離開的方向正好相反。
馬車裡,于霁塵喝口水囊裡的水,沉默片刻,同秧秧講玩笑道:“你對水小姐比對我還好,魚肚子和山海兜,都給她吃了呢。”
剛結束午飯的秧秧,好似沒吃飽一樣,捏着點心窸窸窣窣不停吃。
聞言,她掀過來一眼,清澈的目光裡,帶了幾分類似于責備的意味,擡起食指,隔空朝于霁塵一點:“忘了?笨塵塵。”
于霁塵笑起來,喟歎半藏在笑聲裡:“你記得,我也記得,是她不知道。”
秧秧單純的心裡,不懂塵塵在搞什麼,她輕輕拍掉衣服上的點心渣滓,略有些着急地建議:“告訴她!”
“不可以哦,”于霁塵搖頭,拔開另一個小水囊遞過去,“以後在她面前,千萬不能說漏嘴,不然我們,可就在這裡待不下去啦。”
“回奉鹿!”秧秧本來就不喜歡這裡,巷子外的拱橋對面,成天到晚坐着堆婦人,每次見她,都把她當成傻子逗,她隻是不太會表達,心裡可明白了。
她不喜歡那些婦人。
“幽北總是打仗,這裡不打仗,你喜歡幽北,不喜歡這裡?”于霁塵促狹問。
秧秧點頭又搖頭,一手捏點心,一手拿水囊:“壞。”
這裡人壞。
菜市上賣菜的人,欺負她說不清楚話,故意少找她零錢;河對面的小孩們,也會在她出門時用石子砸她,跟在身後叫她傻子。
雖然塵塵和江江會給她撐腰,但是她依舊不喜歡這個陌生的地方,不喜歡這個總是淅淅瀝瀝地,不停落雨的地方。
“會回去的,”于霁塵又笑起來,透過半開的車窗往外看,眼底晦暗,嘴裡應着,“我們會盡快,回到奉鹿的。”
離開這個殺人不見血,處處是惡鬼的地方,回到豪邁壯闊的幽北之境,回到她們生活許多年,結交上了摯友,揮灑了血汗的奉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