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把人盯得心虛。
見中年吏的喉結下意識重重滾了滾,于霁塵才慢吞吞眨眨眼,石刻般冷峻的表情如渙然冰釋,瞬間消失在中年吏眼裡,取而代之的,是這人如綢緞般和軟的微笑。
“有勞這位吏爺了,”于霁塵雙手接住信封,同時邁步下台階,攥着信抱拳道:“怠慢之處,還請吏爺大人大量,不知您老貴姓?”
“于老闆客氣,”中年吏斜睨于霁塵,終于在阿谀奉承中,稍微找回點面子,“免貴姓紀,紀奮。”
于霁塵側身把人往堂上請:“紀爺,您賞臉進去吃杯茶,歇歇腳?”而後也看向半躲在紀奮身後的小衙役,周到道:“這位小差爺,您也請?”
倒是把悶不吭聲的小衙役,一下給問懵了,他懵懵地看向他爹紀奮,以至于露出不知所措的滑稽表情。
紀奮臉色稍微和緩些,似乎終于滿意了于霁塵的反應,鼻腔裡矜持地輕哼出聲笑來:“于老闆客氣,我還要抓緊時間回去複命,不敢多耽擱,告辭。”
說罷轉身,差點撞到還在發愣的小衙差。年輕人被他爹扯了下袖子,踉跄着跟上。
于霁塵伸伸手,接過秧秧送來的好的茶葉,邊往外送紀奮,邊順手把茶葉塞進後面的小衙役懷裡,對紀奮說了些客套的奉承話。
一副生意場上混迹久的八面玲珑樣。
走出狀元巷,紀奮挑着人少的深巷窄街回衙門,轉進條前後無人的窄巷後,他從兒子懷裡抓出于霁塵給的茶葉,經手一掂一捏,便曉得裡油紙包裡不僅有茶葉,還有錢。
拆開看,果然,兩斤上等新茶裡,靜靜埋着張一百兩的銀票。
“爹……”紀忠輕輕倒抽氣,接過茶葉的手,更是指尖顫抖,他長這樣大,頭回見到百值的真銀票。
看着被他爹挖出來的銀票,紀忠感覺自己的心,正一下下用力撞着喉嚨,說話顫抖:“這是,我們這是在收受賄賂?!”
“啧!”紀奮掀兒子一眼,不滿意兒子這畏縮德行,右手拿着銀票啪啪往左手裡拍幾下,訓斥道:“怕什麼,這世道本來就是撐死膽子大的,餓死膽子小的,你就是讀書讀傻了,不曉得開竅——”
他擡手戳歪兒子頭上的帽子,警告意味十足:“要是敢告訴你娘,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啧,說話!”
紀忠兩隻手心已經滲滿汗水,他不敢張嘴講話,怕自己劇烈跳動的心髒會蹦出來,在父親不耐煩的呵斥下,他隻好怯怯地點頭,怕他爹不信,他又用力地再點了兩下。
紀奮這才滿意,收起銀票繼續往前走,嘴裡繼續教育着膽小如鼠的兒子:
“這個于霁塵,比孫家那爺幾個會來事,孫家茶行被吞并,屬于自作自受,這回我領你來,就是讓你學着點,如何同那些賤商打交道,”
“在江甯城,部堂老爺是頭上的天,那些生意人是腳下的路,我們想在中間讨口飯吃,有天沒地不行,有地沒天也不行,你将來是要接我的班的,一定要學會如何‘頭頂天,腳踩地’地幹事,懂麼?”
身後沒有回答聲,隻有千層底布鞋踩在青石闆上的沙沙聲,紀忠還在震驚中久久無法回神,那腳步聲聽起來,滿是忐忑不安。
紀奮回頭,狠狠一個栗子敲在兒子頭上,敲得他手指疼:“婆婆媽媽的,你真該省省事了!早曉得聖賢書讀不飽肚子,還會讀壞腦子,當初就不該聽你娘的,非讓你去讀個狗屁的聖賢書!功名麼的考到,腦子還給讀壞掉,老子這是造的他娘的麼子孽呢!”
說完不解氣,抽出煙杆子的紀奮,又叼着煙杆補充了句:“日你娘呦。”
紀忠緊抿的嘴動了動,沒說話。
父子二人又走出去一段距離,紀奮抽着旱煙,冷聲道:“老子晚上要公務到很晚,不回家睡了,記得給你娘講一聲。”
紀忠提提因用力抿緊而微微發顫的嘴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敢說,隻從嗓子裡含糊應了聲嗯。
其實他曉得,衙門今日并沒有公務要吏房加班,那個于老闆給了他爹好處,他爹肯定是要去千湍院,偷偷去找那個叫嘲娘的女人。
那女人是他爹的老相好,他爹自小的鄰居,嘲娘十四歲上,因為鄉裡遭水災,被她爹娘賣給千湍院換了糧食,淪落風塵。
這麼些年來,他爹一直沒和那個嘲娘斷聯系,外人說他爹情深義重,可紀忠心裡清楚,在婚姻家庭裡吃了快三十年夾生飯的人,是他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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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州總督曹汝城,從大邑回到江甯不過才短短十餘日,可就是這十餘日,逾千災民被從餓死病死的邊緣拉回人間,管縣碑林縣的積水基本洩了下去,被沖毀的七賢壩也重新開始修築。
田舍盡毀了,一無所有的災民被招為工,有勞力的女人男人上到受災處幹活,其他人在後面搞運輸做保障,流民匪寇自行散夥了,搶奪和打劫不壓自克,難民區的疫病得到控制,守備軍從城門樓上撤回軍營,城郭各門逐步恢複往日喧鬧。
以工代赈的效果立竿見影,壓在江甯頭上的烏雲,也一點點被驅散。
災民很快把對官府前期不作為的憎恨抛諸腦後,轉而頌揚曹總督是好官,隻有于霁塵覺得有些可惜,因為曹汝城,是當朝右丞相季登的學生。
三日後,于霁塵應邀赴總督衙門見曹汝城,一路上她都在琢磨曹汝城,琢磨當下江甯的時局。
皇帝體弱多病,天狩朝堂是皇後季氏代政,前期倒也勵精圖治,向北重用北方三王守土禦敵,向南平定蠻亂安撫邊民,出動水軍抗擊倭寇,開通海上貿易與番洋互通有無,四方倒也安定。
然,自天狩十六年起,季後族兄季由衷拜右丞相,朝堂出現朋黨,權力紛争,天下就漸漸亂起來。
“站在這裡等着。”佩刀在腰的衛府兵卒,指着台階下的青磚,死闆地就要于霁塵站到上面,說話像罵人,“不要亂跑,否則後果自負。”
兵卒轉身離開,隻留下于霁塵在原地滿頭霧水,這江甯的衛府兵,看着紀律嚴明,實則草包一個,還真跟邊軍大不一樣。
周圍環境幽靜,不像是官爺公務的地方,沒有差役巡邏,也沒有仆婢往來,倒讓人猜不出此乃何處,于霁塵站了會兒,累,幹脆坐到蔭涼下的台階上。
她想,如果這是總督都使給的下馬威,那她接着好喽。反正第一次見史泰第和任義村二人時,她就見識過官老爺殺人威風的手段了。
“剛才去前面見幾個縣官和鄉紳,耽誤了點時間,不是在晾着你,本部還不至于同個孩子擺譜。”
于霁塵正無聊,一個袖子挽到胳膊肘的,面龐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兩杯茶邊說話邊從屋裡出來。
他眼神示意于霁塵不用起,并和于霁塵并肩坐在台階上,遞上杯茶,四平八穩,不怒自威:“我是曹汝城,幸會。”
于霁塵接下茶,坐着沒動,嘴上客氣道:“小民于霁塵,見過曹部堂。”
曹汝城喝口茶,看向前方影壁下的幾根茂盛的綠竹,張口就是一記轟頂雷,“大邑神女倉裡,那十萬匹絲綢被抄沒,是你幹的。”
水氏織造今年孝敬給季相府的十萬匹絲綢,原本暫卸在大邑城外的三娘子碼頭,水氏船隊離開後,有人奉命把絲綢轉運走,剛放置進神女倉坊的倉庫,就被緝私的抓了個現行。
沒人敢查季相府的東西,故而十萬匹絲綢未辦理任何手續冊書,當時一經查驗,即被當做走私貨充進官庫,麻痹大意使季相府生吃下這個啞巴虧。
“緝私是東宮的勢力,東宮恰好與右相立場不同,”曹汝城風輕雲淡,不緊不慢道,“東宮派你來,目的是我想的那樣麼?”
實在是讨厭和上位者打交道,他連個狡辯的機會都不給你。于霁塵低眉垂目,看着曹汝城腳邊亂爬的幾隻螞蟻:“部堂既願同小民坦誠相見,小民必也得以心換心,部堂此番去大邑,可親眼見到季相?”
“季相卧病,居家休養,不見任何人。”曹汝城被反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隻是垂眼看了下杯中茶,語氣稍沉,上位者的官威自周身騰起,壓迫十足。
實際上,曹汝城到大邑後,先後三次分别以公私身份到季相府拜見,皆被拒之門外,而且相府沒有給他任何私下的解釋,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做為季登最信任的學生,他是季登插在南方的定海針,季登不見誰都不該不見他。
部堂老爺等同于封疆大吏,官拜從二品,儀表堂堂,威風八面,語氣稍有變化則十足令人膽戰,尋常人該吓得跪地求饒了。
偏生于霁塵認識個比曹汝城還吓人的家夥,幾年來練得了鐵頭鐵膽,在從二品大員面前也不露怯:“季相不是不想見您,怎奈他年至杖朝,許多事,力不從心。”
曹汝城緩緩看過來,目光威嚴如虎:“高官們在上面鬥法,看似你死我活,實則刀刀砍向江甯,可是後生,别忘了,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
後生接下了曹汝城的警告,奈何彼此都是棋中人:“但這裡是江甯,是一旦落雨,連月不停的江甯。”
“哈!”曹汝城忽然短促一笑,黝黑面龐上神色淡靜未變,說話四平八穩,“你要闖的關,不在我這裡,後生,”他舉起茶杯,以茶代酒:“本部就祝你,在江甯大展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