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我聽聽。”于霁塵接過巾子擦臉上水,那三大碗酒喝下肚,酒勁藥勁齊發作,腦子裡哪還有半點清醒的地方。
畢稅清清嗓,就到風燈前開始念書信。内容不多,一頁紙沒寫滿,聽完後的于霁塵,卻沉默着良久沒出聲,甚至站着沒有動,身上的水不停滴落在地,融進地上的雨水水窪中。
直到畢稅懷疑,東家是不是站着睡着了,試探問:“水圖南講,該下雨了,問東家要不要下雨?”
什麼下雨不下雨,江甯而今正是梅雨季,天天落雨,東家和水圖南倒底在打什麼啞迷?畢稅不理解,但也不過分好奇。
“啊,下雨了。”于霁塵從書信内容裡回過神來,有些懷疑水圖南在自己身邊安插了眼線,自己剛見過湯若固,她就送來這樣一封信,時機把握的真準。
夜幕又開始落雨,雨珠接連不斷掉在臉上,于大東家擺下手,說了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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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你。”
次日清晨,月中,家裡規定三餐要一起吃,水圖南剛行至小飯廳門口,突然收到于霁塵讓人傳給的回信,看完一時咬牙切齒,心想算盤精真是會找罵,不罵她兩句她不會好好說話。
“大姐姐,你站裡做什麼?”水盼兒邊走過來,邊問。
“哦麼的斯。”紙條快速收進袖子,水圖南轉頭朝二妹妹微微一笑,同她一起進飯廳。
年紀小的幾個妹妹,皆都已經在了,起的早,坐着哈欠連天,見大姐姐二姐姐進來,幾人紛紛問好,接着繼續發呆沉默。
家裡幾個姐妹之間關系一般,沒有什麼話要說,幾個年紀小的,本正是吵吵鬧鬧的時候,實際上也總是安靜居多。
水圖南非常理解她們的沉默,她小時候也總是被要求安靜,被要求聽話,被要求吃飯時不能發出聲響,被要求學大家閨秀那一套。
幸而未過多久,陸栖月和水德音一前一後進來,水德音嘴裡叼着跟煙杆子,邊走邊抽,身後跟着已經顯懷的王嫖。
這是水圖南頭次見到懷孕後的王嫖,她感覺王嫖并沒有别人以為的,“懷了男胎”該有的跋扈,王嫖除去肚子大了些,其餘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副很順從的樣子。
但水圖南和水盼兒,一起見過王嫖嫁進水家前肆意張揚的樣子,所以她兩個從來不信這女人是個老實的。
開飯後,幾個小孩埋頭吃,陸栖月給水德音盛粥放到面前,水德音收着煙袋杆子,使喚道:“把調羹遞給我。”
陸栖月順帶手,把水德音面前的調羹拿起來,遞到男人手裡,水圖南和水盼兒紛紛掃了一眼父親。
不多時,水德音又使喚:“栖月,給我半個餅。”
正在照顧王嫖吃飯的陸栖月,放下筷子,從水德音面前的餅籃裡,掰半個餅遞給他。
水德音接過餅,朝桌上努嘴,扯淡道:“那個蓮藕端過來,我聽康民堂的坐堂郎中講,吃蓮藕能補心,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胡扯,嘿,讓我試試,不補心就罵死他個小娘養的。”
跟教養無關,水德音就是這麼個愛扯淡的人。
陸栖月站起身,伸長胳膊接老四水君至遞過來的蓮藕,嘴裡邊道:“慢些慢些,菜熱,不要燙到你。”
水德音看着女兒把一盤子熱蓮藕端遞過來,聽了陸栖月的關切,還事不關己地笑話:“哪有那麼嬌氣,給她老爹爹端盤菜而已,還能燙死呀。”
陸栖月沒搭理他,把菜放到水德音面前,順嘴道了聲:“别光吃菜,多喝點綠豆粥,去火解渴。”
水德音不以為意:“解什麼渴,我這輩子都不曉得什麼是渴,給你講喔,我十九歲那年下鄉裡購田,走五十裡路不帶喝半口水的。”
又開始吹噓往昔的峥嵘歲月了,水圖南暗暗加快用飯速度,想早點吃完離開,不料忽然被點名水德音:“圖南,幾日前給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未出閣的姑娘家,在和人提起自己的婚事時,似乎隻有羞赧不已才是正常反應,水圖南不曉得哪裡要害羞,仍要裝得害羞,低着頭不出聲。
水德音一副很有耐心的樣子:“聽你娘講,你并不鐘意光文,這個不要緊,我們水家嫁女兒,看重的是孩子喜不喜歡,你不喜歡,那就不考慮光文。”
說着,沖陸栖月遞了個眼神。
陸栖月會意,開口道:“既然光文不合你心意,沒得關系,江甯的适齡好兒郎還有很多,王嫖家有個親戚,是個讀書人,在江州德成書院,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好書院,沒點本事考不進去的!”
噢呦,怪不得今天帶王嫖來吃飯,原來是因為這個。
在王嫖的幫腔下,陸栖月把那個他沒見過的男子,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最後問水圖南:“他今日來江甯辦事,你們正好一起吃個午飯,認識認識?”
旁邊的王嫖也跟着不停點頭。
“好的,”水圖南爽快地答應,“聽憑娘和爹爹安排。”
水德音由衷地感覺,自從把圖南送去跟于霁塵學經營,這個刺頭丫頭,變得更懂事,更聽話,更溫順了,半句頂嘴的話都不敢同他這個老爹爹講的。
不由得,水德音滿意道:“跟于霁塵沒跟錯,看樣子,你這陣子成長不少。”
“圖南其實是很喜歡于霁塵的,”陸栖月恰到好處地接話,像巷子口的阿姑阿婆講少男女事那樣,揶揄又促狹:
“說起那個于霁塵來,她人是有真本事,沒得雙親托舉,也能把大通經營那樣好,聽說她模樣和人品都不錯,要是能和圖南成,那也是不錯的哦,老爺,你同于霁塵接觸過,你怎麼講?”
一直沉默的王嫖,微微變了臉色。
卻見忽然想起什麼的水德音,臉色稍微沉下來,當着廳裡老媽子和小丫鬟十幾人的面,不緊不慢開口,質問他的大女兒:“聽說幾日前,你下湖州縣的時候,和于霁塵同一個屋子過夜了,此事是真是假?”
幾個小妹妹聽不懂這些話,十六歲的老二水盼兒和十二歲的老三水子群,以及二十多歲的王嫖,紛紛愕然地看向水圖南。
陸栖月簡直如遭雷擊,隔着王嫖,一把抓住水圖南手腕,聲音跟着顫抖起來:“這是真的假的!圖南,怎麼沒聽你給娘講過?是于霁塵逼你的嗎?”
說着她紅了眼眶,又開始自責:“都是我不好啊,沒能照顧好你,你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家,以後可怎麼辦呐!”
王嫖已經吓得站起身,後退幾步從飯桌前離開。
這實在是應了于霁塵說過的話,有些事,原本沒有二兩重,卻一旦上了稱,便是千斤砣壓不住。
“那是意外情況,”水圖南把沒有房間可訂解釋給娘和爹,而且再三保證于霁塵沒有欺負她,“當時同行的船工兩口子,他們可以作證的。”
水德音拍桌子:“做個屁證,他們是大通的夥計,誰會相信他們?圖南你糊塗呐,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稀裡糊塗同個男人睡同個屋子,傳出去,你以後還嫁不嫁人了!”
水圖南低着頭反駁:“我的清白名聲,不是放在貞操上。”
“放屁!”水德音改拍桌為捶桌,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麼在乎女兒呢,“這件事不能不了了之,我把女兒送去跟着那個小杆子學經營,他倒好,幹的都是什麼斯,你給我等着,老子非找那王八蛋讨個說法!”
水德音風風火火出門了,水圖南要追,被陸栖月死死拉住:“不要管,這不是小事,不能由着你亂來,你爹爹會為你做主的!”
陸栖月又開始哭,邊咬着牙放狠話:“當時讓你去大通,我就怕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我的圖南哦,你從小長得漂亮,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思?于霁塵那個殺千刀的,他就是欺負你年紀小,不懂事,等你爹爹把他捉來,看我不把他千刀萬剮!”
王嫖已經在旁邊看傻了眼,水圖南在陸栖月悲傷哭泣時,偷偷給阿娘遞了“肯定”的眼神。
于霁塵和水圖南的桃色绯聞不胫而走,隻經三人口,便已傳得面目全非。
兩個時辰後,臨近午飯時間,剛從外面回到江甯城的于霁塵,被“捉拿”來水園。
見到水圖南之前,于霁塵先去見了水德音,但和水德音說話時,她腦子裡反複想起的,是剛到家時,江逾白守株待兔般湊熱鬧說的話。
“外面起了個有趣的傳聞,說水圖南卸任水氏織造東家位,是因為懷小孩子了,你猜是誰的?”江逾白伸手一指,神氣活現道:“當然就是你呀!”
于是乎,饑腸辘辘的于霁塵,見到水圖南的第一句話,就是:“有吃的麼,我快餓死了,孩兒她娘。”
“……”正準備說話的水圖南不慎咬到舌頭尖,下意識指向點心的手,拎起個什麼東西就砸過去:“我爹怎麼沒把你揍一頓!”
于霁塵是真不見外,接住砸過來的繡花小靠枕,坐到茶幾旁吃點心,解釋:“你爹不僅沒揍我,甚至連句難聽話都沒講,還好聲好氣問我願不願意娶你,恕我冒昧,令尊一直都是這樣……窩裡橫?”
對家裡人橫眉豎目,沒半句好話;對外人畢恭畢敬,禮節周到,連可能欺負他女兒的人,他都是客客氣氣,有商有量的。世上竟然真的有這種人。
水圖南一萬個不想再評價那個惡心人的爹,稍垂眼皮,問:“那麼接下來,閣下打算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