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三年以來,大東家在江甯總鋪沒露過幾面,但大通總鋪的夥計們都曉得,老于最讨厭嬌氣的人。
大通江甯紡織作坊的大小管事們,卻聽說未來的老闆夫人,是個非常嬌氣的人,這成了夥計們茶餘飯後的談趣。
這日,作坊議事廳,總負責人關掌櫃,坐在大圓桌前的圈椅裡,把總鋪新發來的消息轉述給在坐的幾位主管事聽:“明朝總鋪要下來人,到我們這裡幹活,呃……梅主帶,你的丁号區不是正好缺個副管帶麼,讓他們暫時去你那裡,阿行啊?”
丁号區的梅主帶也是位三十多歲的婦人,穿着幹淨的做工圍裙和袖罩,胸前挂着帶有系繩的遮口棉布塊,盤起的頭發用巾帛一絲不苟地包裹着,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利落,同時也不近人情。
她應聲好,低頭在記事冊上一筆一劃記下此事,用江甯調子綿軟而直白道:“丁号區是紡紗的,作坊裡糟死了,棉花絮子滿天飛,總鋪的人待得住?”
胖胖的關掌櫃笑得像個慈悲為懷的菩薩,擺着圓圓的手:“這個你不必擔心,人來之後,你不必在乎他的身份,把他當成普通夥計用就好。”
說着,關掌櫃開玩笑道:“要是抓住他們哪裡做的不好,你該提醒就提醒,該處罰就處罰,别看他們是小于的人,但我們也不用給小于留面子呐。”
在坐十幾人哄聲笑,說小話的聲音一時間此起彼伏。大通上下并沒有分明的尊卑高低,于霁塵和江逾白、老馮等人,也常被夥計們拿來調侃,“小于”、“江公子”、“老馮頭”這種稱呼,大家私下裡更是叫得歡快。
“安靜一下,先不問着急議論啊,”關掌櫃維持了兩句,讓衆人安靜下來,“總鋪的人既然是被派來來幹活的,當然是有錯就可以講他,但各位也不要忘記,我們能抓他的錯處,他同時也是在抓我們的錯。”
慈悲菩薩笑意稍斂,管理幾百人作坊的掌櫃威嚴便就顯現出來,語氣沒怎麼變化,已讓人不敢輕慢懈怠:“在這個過程裡,倘若誰被總鋪的人誇獎了,那我就依照作坊規定,對她進行獎勵,但是,要是哪個被抓出大錯誤,讓我們江甯作坊跟着你丢人現眼,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話音落下,衆人噤若寒蟬,足見這個作坊的秩序井然。
接下來,議事又進行半個時辰,各處管事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三兩結伴離開。
等那幾個有問題需要私下向掌櫃讨教的人,也得了請教結果先後離開,留到最後的梅主帶,站起身問:“上面的人準備待幾些時候?一個人來,還是來好幾個人?要單獨給安排房子住,還是講他們要每天回家?”
關掌櫃坐在椅子裡思索片刻,笑吟吟道:“關于人數,總鋪那邊沒有具體說明,要是來的人多,我就把他們分開安排,要是隻有兩三個,你全部領去用就好,他們的薪水和月利都是總鋪承擔,不占你們丁号區名額,等有合适的副管帶人選,我提前給你儲備好,放心。”
“至于你的其他問題,”關掌櫃确實給不出具體回答,“那得等明朝那些人來到後,再具體安排。”
梅主帶是個務實的人,疑問得到解答,她胳膊下夾着記事簿轉身就走。
議事廳裡,除關掌櫃外,還剩下兩個打雜的女夥計,一個在整理今次議事的内容,一個在歸整議事廳的椅子。
關掌櫃嘶溜一下燙口的熱茶:“阿邁,炒瓜子還有的沒?拿出來給我吃點呐。”
正奮筆疾書的女夥計阿邁,邊寫記錄,邊從圓桌抽屜裡,端出半盤炒瓜子:“快些吃,莫叫号區裡的人看見,不然他們議事時,又要咬我們的蛋。”
作坊的做工區裡有規定,夥計不能私帶東西進去吃喝,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工人們接受上述規定,便也提出要求,不讓前面這些非做工區的人,上工時候随意吃喝。
“啊呦,”關掌櫃雖然才三十多歲,但還是被小姑娘的話給驚到,連連擺手,“小丫頭家家,不好講這種粗話的。”
阿邁右手執筆書寫,無所謂地攤開左手:“為什麼男人講髒話就是可以的,女子便不好講?現在已經不是以前了,老關,你的老思想,跟不上新時興咯。”
老關咔嚓咔嚓偷嗑瓜子,小眼睛滴溜溜瞄着窗戶外,謹防被人看見她偷吃零嘴:“是的嘞,女娃兒們紡織掙錢,不再看男人臉色,大家話語權逐漸拉近,可不就是誰也别看不起誰呐,你們這些孩子,趕上好時候啦!”
這廂正說這話,一個夥計忽然沖進來,氣喘籲籲指着作坊大門方向:“關、關掌櫃,總鋪的人來了!”
“這就到了?”關掌櫃驚訝須臾,拍掉手上瓜子皮撐着桌沿起身,也不着急,不緊不慢的,“走,我們迎一迎去,阿邁,小韶,你倆陪我去呗。”
說着還向小韶求證:“是他們來的太突然,不是我不重視他的到來,是的哈?”
整理桌椅的小韶:“是唠,上頭明明說明天來,結果今天提前到,是我們的意料之外,也是他們不遵守約定。”
聽了小邵的開導,關掌櫃頓感神清氣爽,毫無壓力,喜氣盈盈地就把總鋪派來學習的人請進了作坊。
寬敞明亮的議事廳裡,關掌櫃看了二人帶的總鋪文書,笑眯眯分别向二人點頭:“于掌事,陸掌事,二位剛來,先熟悉熟悉我們這裡的情況,适應一下,明朝再跟着下坊區幹活,阿行啊?”
來這裡,于霁塵化名“于齊”,水圖南化名“陸南”。
面對關掌櫃殷勤的目光,水圖南下意識看向身邊的于霁塵,這算盤精點頭應好,套近乎道:“我好像在總鋪,見過關掌櫃。”
“是嘛,”關掌櫃總是笑眯眯的,“我們這些紡織上的掌櫃,不比絲綢織造那邊去總鋪的次數多,我也是三個月才去一趟總鋪,那看來,小于掌事到總鋪做工,也是有點時間了的。”
大通總鋪招人,一般入工兩個月後便會下放到作坊裡培養,能在總鋪見過關掌櫃,說明這位于千山掌事,入總鋪已有段時間。
于霁塵與之寒暄了一會,關掌櫃還有事要忙,安排夥計阿邁和小邵帶着兩位掌事了解作坊,順帶把該安排的事宜安排好。
作坊裡共有五個區,丁号區到甲号區,分别負責紡紗、織布、染色和成檢包裝,前區便是她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幾個中轉倉庫,前區夥計的做工區、食堂、夥計住舍,甚至還有半個蹴鞠場。
中午吃飯時候,因是錯峰就餐,夥計們沒見到總鋪下來的人,聽說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長得俊秀,女的長得漂亮,大家茶餘飯後讨論好久。
住舍裡,水圖南坐在木闆床邊,抱着繃架繡蓋頭,才走十幾針,便已繡得不耐煩,踢了踢于霁塵的布鞋,問她:“會繡花嘛?”
這邊住舍都是雙人間,兩張木闆床,水圖南坐的床上鋪了被褥,于霁塵脫了鞋子躺在光秃秃的木闆上假寐,還沒意識到危險即将來臨:“區區不才,略懂略懂。”
繃架立馬被拍到算盤精的肚子上:“你替我繡吧,我實在不喜歡做這個,好不容易從水園逃出來,我得休息休息,你看,”她伸出捏針的手指,“都磨出水泡了的!”
“真嬌氣,我最讨厭嬌氣的人了。”于霁塵抱着繃架起身,接過繡花針埋頭苦繡。
片刻,她再次征詢道:“要不要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水圖南躺下來,抻胳膊抻腿做舒展,順帶伸了個懶腰,開玩笑道:“單獨住不是挺方便的,幹嘛非要和我住一起,占我便宜啊。”
“誰要占你便宜?!”于霁塵莫名提高聲音,好像受了多大委屈,揮着手裡繡花針解釋,“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好歹也在織造作坊裡幹過幾年的活,底層作坊裡能有的破事,你就半點不曉得?”
于霁塵罕見的大聲講話,讓水圖南有些摸不着頭腦,她掀開眼皮看過來:“我曉得的就曉得了,不曉得的你告訴我不就好啦,講話這麼大聲幹嘛!”
“我……”于霁塵吃噎,是啊,她這麼大聲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