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丙義正辭嚴:“這哪裡抓證據去,除非捉賊捉贓,捉奸捉雙。”
水圖南追着問:“沒有證據的事,敢這樣講?”
大姐丙像是被質問挑釁了,為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她瞪大眼睛,嚴肅得如臨大敵:“這怎麼沒有證據,前面那幾個小賤貨,要是沒有跟老關睡,老關怎麼會把她們留在前面?”
“你想啊,”這時,另一個大姐,比比劃劃着,道:“總鋪給的任務,都讓主帶們領走,分給我們幹了,老關成天能有什麼事?她很閑的,身邊還非得留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幫她幹活,以前有人看見過,老關和小丫頭,在老關的屋裡親熱的!”
在這裡,好像所有的事都能用那些不正當的苟且事來解釋,這些人的世界裡,好像除去幹活和吃喝拉撒,就隻剩下那點龌龊事。
水圖南道:“要是這些事都是真的,總鋪應該不會不管吧。”
大姐丁道:“總鋪的三位東家是好人,但總鋪裡不全都是好人,老關在總鋪有靠山的,不然,甲号區的主帶,原本是不夠資格當主帶的,總鋪不照樣同意了老關的提拔請示?”
她為自己的主帶叫屈:“反而是我們梅主帶,都夠資格當作坊副掌櫃的,卻因為沒有關系,至今仍舊隻是個主帶,憋屈的很。”
倘若沒有進行實際調查,則是沒有任何發言資格的。
水圖南并不清楚關掌櫃如何,想着不能讓夥計們心寒,遂說了幾句大通東家的好話,算是鼓勵夥計:“要是真像你們講的這樣,我想,總鋪的掌事們心裡都有數的,損害了大家夥利益的人,總鋪肯定不會饒過他!”
但沒想到,話題就此一歪,奔上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主題。
“噢呦,你講這個喔,”大姐乙滿臉嘲諷,“上面人幹麼斯,我們是不曉得,但至少一年半載裡,他們不會來查老關。”
“為什麼?”水圖南不解大姐為何如此笃定。
大姐甲嘎嘎樂:“丫頭怎麼一愣一愣的,不是說大東家定親啦!”
可是,這和總鋪督察作坊掌櫃有何關系?
水圖南理解不了大家的想法,大家也理解不了水圖南的認識,反正話題從老關身上,轉移到了于霁塵身上。
大姐丙興緻高昂道:“要麼講緣分天定,緣分來了,怎麼都逃不掉的,他們講東家夫人的時候,我一定就曉得,她和東家是天命姻緣的。”
這種時候,水圖南不敢接話,水圖南默默低頭。
“小陸,”然而大姐丙并不打算放過她,“你猜我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個我還真猜不到。”水圖南又慫又想聽,裝作認真幹活的樣子,悄悄伸長了耳朵。
大哥甲催道:“賣什麼關子,不講我們不聽了啊。”
“講講講,瞧把你給急的,”大姐丙把周圍幾人環視一圈,講得非常有勁,“你們也曉得,大東家最讨厭嬌氣的人喔。”
大家露出了然的表情,據說大東家兩年前,還罵哭過總鋪的小姑娘,嫌人家嬌氣。
大姐丙:“可是呢,你們應該也聽說了,未來的東家夫人,是個嬌氣的不得了的丫頭。”
“沒有吧!”從不輕易和人發生言語争論的水圖南,忍不住為自己辯白,“她好像也沒有那麼嬌氣,不是個很嬌氣的人。”
“乖乖隆地咚,還不嬌氣哦,”大姐丙神氣活現地向大家介紹那位夫人的嬌氣,“我家裡有親戚,在城裡的鋪面幹活,她的掌櫃見過東家夫人,講那位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喝茶要喝獅峰山上本年的雨前茶尖,吃飯要吃大飯莊現做的,所有人和夫人講話,也是要輕聲細語的,”
獅峰山上的雨前茶尖,一年才采得到幾斤喏,貴到用黃金都買不到!但是那又怎樣,獅峰山是大通的産業,整片茶山,它姓于。
大姐講得津津有味,言之鑿鑿,一切都像是她親眼所見:“每日下午未正,還要有醉春風的茶點,素醒酒冰、大耐糕、稣山、冰雪冷元子、青梅涼糕、花影糕、桃夭糕,哪個是我們這些人吃得起的?噢呦,那些點心,我們聽都沒聽過的,這還不嬌氣?”
在大家半信半疑的注視中,大姐丙擡手一招:“小陸,你剛從總鋪來,你就講,我說的這些,是不是真的!”
這些東西……還真是水圖南在大通總鋪時,吃過的下午點心,事實擺在面前,她大方承認就是,但當時,總鋪夥計是怎麼解釋這些點心的來着?
在水圖南承認後,大姐丙底氣更足,手背砸着手心道:“就是講嘛,人越說自己不喜歡什麼,就越是會被不喜歡的套住,大東家這輩子,我猜他是逃不出夫人的手掌心的,後土娘娘睜眼看着,他越是不喜歡嬌氣的人,就越是要被嬌氣的人拿捏住,一輩子都糾纏不清哒!”
大通上下都曉得,大東家最讨厭嬌氣的人了。
“真的假的,東家找了個這樣嬌氣的夫人嗎?”就在這時,大哥甲發出由衷的感歎,“那夫人一定長得很漂亮,把大東家迷得神魂颠倒。”
大姐乙詫異:“光長個漂亮臉蛋有什麼用,你沒聽說過水園大小姐嗎?十幾歲掌管水家生意的,又漂亮又能幹,城裡多少人家都求娶不到的,聽說水家沒的兒子,我們大東家把人娶回家,将來水家的家業怎麼樣,還用再多說嗎?”
嶽母家沒有兒子,家中的産業,要麼是過繼族子繼承,要麼就讓女兒繼承,成為女兒和姑爺的共同财産,久而久之,就會順理成章變成姑爺的家産,這是變相的吃絕戶。
大姐甲聽得入迷,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大笑:“乖乖隆地咚,大東家要是我兒子,那我做夢都是要笑醒的!”
“得了吧,就你那德行,讓你修行三輩子,也生不來大東家那樣厲害的孩子!”某位大姐又開始講調侃的話,大家起哄着,水圖南默默低頭幹活。
中午吃完飯,下午接着幹,軋棉花軋得人麻木,但是不能停。
也不知于霁塵整日做了些什麼,傍晚下工,兩人在丁号區大門口遇見,水圖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于霁塵的水囊咚咚喝水,她帶的水喝完了,去桶裡倒水喝時,又總感覺那些水裡飄着棉花絲,不幹淨。
“實在走不動了,”喝完水,她抱住于霁塵的胳膊,把自己挂人家身上,不在乎别人促狹的口哨聲,也不羞答答地臉紅,沒了丁點力氣,“我感覺自己,快要累死了。”
實名承認過自己身體虛的人,反倒是沒見怎麼累,于霁塵把水囊挂回腰間,順手扶穩了站不住的人:“不要随便說死字,不吉利。”
大約北邊的蕭國軍怎麼也不會想到,殺人如麻的朱纓團副參将,會在煙雨朦胧的江甯,提醒别人死字不吉利,要避谶。
“我走不動了,腳疼,腿也疼。”水圖南靠着于霁塵,勉強站穩,她忽然發現,對于霁塵撒嬌時,是可以沒有任何心裡負擔的。
對水德音撒嬌,她要考慮如何用最簡單有效的方法,來最好地維護自己應得的利益,所以連撒嬌時的語氣都要精準拿捏着;對阿娘撒嬌,她要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引得阿娘多想多慮,使阿娘為她擔心。
她有時候,其實隻是單純想撒個嬌而已,卻是在娘面前不能,在爹面前不能,最後竟然在于霁塵這個盟友面前,她可以毫無負擔地撒嬌。
水圖南一邊覺得諷刺,一邊又覺得欣慰,欣慰于自己的勇敢,勇敢地找到這樣人當的盟友。
等夥計們走得差不多後,門前的寬敞道路上,遠遠過來輛驢車,驢子脖上挂着串鈴铛,走起路來歡快又熱鬧。
“丁老兄!”于霁塵朝人家揮手,熟絡道:“還好碰上你了,不然還沒辦法回去呢!”
驢子拉着個小闆車,坐三個人沒問題,駕車的年輕男人老丁跳下來,牽着驢繩示意上車:“不能白吃你的燒雞呐,”見于霁塵隻是扶水圖南坐上車,他揮手示意,“小于,你也坐上去嘛!”
待水圖南坐好,于霁塵繞過去,遞給丁姓男子一根葉卷煙:“我就不坐了,陪丁老兄走走路,讓驢子也歇歇。”
這驢子是夥房用來拉磨的,由老丁負責喂養,平時得了閑,老丁就會把它套了車,牽出來轉轉,起開始他是不給驢子套車的,後來被人告到了老關那裡,說他不幹正事,驢子就被套上了車。
老丁哈哈笑,喝着驢子往前走,邊和于霁塵說話:“總鋪下來過好多年輕人,要麼為什麼說,我就喜歡和你往來,你于管帶呐,眼裡有人。”
于霁塵擺下手:“都是靠兩隻手掙命活的苦人,丁老兄才值得敬佩,等在外面見了,我要請老兄吃酒的。”
驢子拉着車,走得平穩,水圖南聽着兩人說話,聽出這位丁老兄,也是個苦命人。
從小沒了娘,爹又娶了妻,後娘待他姐弟不錯,但好人沒好報,沒幾年,後娘難産,一屍兩命,爹喝醉酒,凍死在路邊,親叔父搶走他家的田和宅,家中别無親戚願意收養,姐姐隻能帶他乞讨流浪。
有一次,他和乞丐搶泔水吃,被打傷腿,落下殘疾,膝蓋無法打彎。
流浪到江甯後,姐姐在家布店找到個跑腿打雜的活計,勉強有了活路,後來,姐姐十四歲上,和給布店送貨的夥計關敏敬結了同老契,關敏敬是個孤兒,但好在争氣,二十年一路拼搏,幹到現在的作坊掌櫃。
“原來他就是老關的‘小舅子’,”
晚飯後,回到住舍,水圖南癱在床上,望着屋頂有氣無力道:“今日聽夥計們說他了,夥計們說,他和老關沆瀣一氣。”
于霁塵往木盆裡倒着熱水:“夥計們還說什麼?”
“嘿嘿,”水圖南忽然笑出聲,懶洋洋的,“他們還說,大東家最讨厭嬌氣的人,但偏偏找了個最嬌氣的夫人。”
于霁塵倒好泡腳水,想了想,還是拉水圖南坐起來:“反正也不是真的,随他們說去,你則當聽個笑話。”
說完還不忘補充一句:“你不算嬌氣的。”
泡腳水還有些燙,水圖南兩隻累腫的腳無所謂地伸進盆裡,意味深長歎道:“老于呐,你其實人挺好的,就是長了張嘴——哎呦!”
話音沒落的水圖南,被人推着腦門,一巴掌推得向後躺倒,她實在是沒有半點力氣反抗,連坐都坐不穩了。
“你長的兩隻大眼睛其實是擺設吧,竟然會覺得我是好人。”于霁塵坐到自己床邊泡腳,又忍不住掀起眼睛偷瞧過來。
片刻,見水圖南閉着眼不出聲,于霁塵輕喚:“水圖南。”
“嗯?”她應。
于霁塵沉默須臾,用帶着笑腔的聲音,輕聲細語道:“等哪天你恨不能宰了我的時候,屆時若你不後悔今日說過的話,那我就真的,洗心革面,當一個好人去。”
“好呀,”水圖南笑着回應,聲音甜軟,“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