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其沉默,姬代賢也沉默,坐在那裡毫無存在感的水盼兒,已經為難得開始頭疼了,她不喜歡這些,片刻不想多坐。
沉默良久後,水德音破罐子破摔地,把煙袋杆子往桌角重重一磕,裡面的煙灰掉落出來,帶着火星子,落在地毯上:“那就這樣吧,是你們逼着我答應大通的,以後要是水氏有什麼事,你們誰也逃不了!”
比起水德音在水園的推卸責任,狀元巷的于家,反而是一副母女二人齊力同心的場景。
“那個活鬧鬼,竟然把你打成這個樣子,”陸栖月心疼地,為女兒披上松竹梅紋的嫩綠色芝麻短衫,别開臉不敢再看那背上張牙舞爪的可怖淤青,“我實在是不能原諒他的,圖南,你這個辦法,最後行得通哦?”
水家走到這一步,夫妻互相利用,父女互相算計,好端端的人變成赤目獠牙的禽獸,怎能不叫人心驚膽戰。
水圖南坐在軟椅裡,小臂搭于扶手,身微歪,竟有幾分少小時無憂無慮的慵懶樣:“今日裡,于霁塵被織造局的湯若固找去吃酒,阿娘猜,湯若固見于霁塵,會是什麼事?”
在女兒面前時,陸栖月便不再裝糊塗:“花縣洗黑錢的地方被搗毀,湯若固這種時候找小于,怕不是要拉小于上他的賊船?!”
“圖南,”想到這裡,陸栖月吓得不輕,“你可要勸小于三思,湯若固幹的都是斷子絕孫、不得好死的歹毒事,我們不能為了幾個錢,就和那種人同流合污啊!”
陸栖月掌權水氏織造時,便和湯若固保持着适當的距離,但也正是因為如此,陸栖月當權的那十來年,水氏織造在江甯的影響力下降很多,生意自然會受到影響。
即便如此,陸栖月也僅僅隻和湯若固保持生意上的正常來往,從不逾矩半步,因為她曉得,水德音和湯若固,私下裡有見不得人的錢權交易。
水圖南寬慰地拍拍母親的手,柔聲細語:“沒得事,忘記于霁塵什麼身份啦,她不是沖錢去的,自然也就不會因此被任何人拿捏住。”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陸栖月的痛苦,基本全部來自她的多思多慮:“可是圖南,于霁塵那種人,她真的不會過河拆橋嗎?”
為防隔牆有耳,她湊近過來低語:“一旦她事成,身份被揭穿也無所謂,我們不就成了與虎謀皮?”
水圖南微微笑着,搖了搖頭,她本來就是在與虎謀皮,又何止是“屆時”。
“阿娘不必擔心,我自有我的辦法。”水圖南想對阿娘撒嬌,最後又默默忍住,唯恐在此特殊時候,她的舉動會引得阿娘多思多慮。
陸栖月輕聲歎息:“說實話,我一個過來人,竟也拿不準小于對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她竟然讓你故意去激怒水德音,她就沒想過你會挨打?”
也不曉得陸栖月所言究竟何意,聽了她的話,水圖南心裡莫名慌亂了幾分,她極力掩飾着,模樣如常道:“我們都沒想到我爹會打我,還把我趕出水園,看來,爹他當真是被逼急了。”
一聽這話,陸栖月差點拍手跳起來:“他豈止是被逼急了,他簡直快要被逼瘋了,前兩天,水氏在安州的十來家鋪子,又被舉報得不得不歇業,水孔昭幹的好事,水德音氣得發瘋,把他最愛的幾件瓷器全砸了。”
激動過後,陸栖月問:“這些事,莫非都是小于的手筆?”
水圖南沒點頭,但也沒搖頭。
陸栖月有些心裡不安:“水德音應該早就猜到,背後是小于在動手腳,他會極盡手段報複的,若是如此,我們都逃不過。”
做了二十餘年夫妻,水德音有多下作,陸栖月見識過。
“阿娘看,這是什麼。”水圖南從茶幾上的幾本書下,抽出個東西遞過來。
陸栖月接到手裡,真的嗖一下從椅子裡跳了起來:“你們何時簽辦的?不是講做做樣子嗎?怎麼真的去簽了這個東西回來?!”
婚冊,捧在陸栖月手裡的,是蓋着衙門戶司紅戳,如假包換的婚冊,而且上面的落款日期,是水圖南從城外作坊回來的當天。
水圖南笑得乖巧:“若是沒得這個做保障,我怎麼敢答應于霁塵的那些事?”
世上大約沒有任何一場結盟,是從頭到尾完全可靠的,比起一時利益相投的結盟,婚姻能将更多的東西牽絆在一起,屆時如若翻臉,最壞結果無非兩敗俱傷。
她水圖南,賭得起。
一旦牽扯到婚姻上,陸栖月覺得,自己好歹要比沒經曆過的女兒精明些:“可是,小于連身份都是假的,屆時她把假面一撕,世上再無‘于霁塵’這個人,這薄薄一本婚冊對你來講,又能保障得了什麼?”
于霁塵和于粱的關系,要不要告訴阿娘?水圖南猶豫須臾,心裡悄悄下了個賭,微笑道:“阿娘難道沒有想過,要我和于霁塵結同老契?”
“這個……”陸栖月頓了頓,眼神往旁邊飄去,“想過是想過,但那也是最後的選擇,同老這種風俗,是我們南邊承認的東西,北邊不一定也認,小于是北邊人,她的父母又是——反正這條路不好走,除非小于以後生活在江甯,不再回北邊。”
然而,陸栖月和水圖南心裡都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于霁塵來日必歸北,那人的家在北邊。
水圖南微笑着,淡淡道:“言至此,我就不瞞阿娘了,我想試一試,萬一,萬一可以呢。”
“你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沉默良久,陸栖月無可奈何地歎氣,“你這輩子是非走上這條路不可。”
水圖南臉上笑意擴大,染到眼底,顯擺身上披着的夏季短衫:“阿娘你看,這件衣衫好看麼?我還有好幾件不同的。”
陸栖月帶笑的眼底卻是濕潤的,她輕輕戳女兒額頭,佯裝嗔怪:“是的呢,于霁塵給你買的,外頭正時興的新花樣,澈州産的上等好料子,沒有拼接痕迹,制衣的也是一等好手藝,她倒是曉得如何博你歡喜。”
水圖南遭不住調侃,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哎呀,不要這樣子講,羞死了的。”
陸栖月忽然想起什麼,臉上笑意盡退:“既然你在這個屋裡住,那個小把戲她睡哪邊?!”
阿娘變臉變得太過突然,水圖南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指門口:“她睡她的屋子,在對面,怎麼了?”
“噢呦,”陸栖月算是勉強冷靜下來,忍着笑評價了句,“她倒是老實。”
水圖南終于慢幾拍反應過來,這下連脖子都紅個透,腦袋頂上快要冒起煙來,嘟哝着說話:“不是這樣的。”
瞧着女兒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樣子,陸栖月腦子裡明光一炸,差點拍大腿:“乖乖隆地咚,當時教你的,都是那樣子的壓箱底,這種的你卻是沒見識過,也沒得半點經驗,怎麼辦,我再安排你學新的,阿來得及啊?”
水圖南:“……”
水圖南把臉深深埋進兩個手心裡,不敢再輕易開口。
不和水德音在一處互相折磨時,陸栖月絕非動辄吵罵的潑婦,她和江甯城裡尋常的甩手太太一樣,是個愛閑唠,愛促狹,愛講趣事和湊熱鬧的。
“我的親丫頭,”方才的憂慮抛諸腦後,陸栖月笑得合不攏嘴,“老娘盡自己的責任,找人把該教的好好教你,既然婚冊都簽辦下來了,傷好後也别回水園那個烏瘴地了,就開開心心住在這裡,阿娘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