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于霁塵沒說錯,水圖南對些細枝末節上的事,還缺乏一定的洞察力,繼而便缺乏些以小見大的推敲力。
整本分析書講解完,是在第三日夜裡,水圖南趴在床頭,無法很快接受那些尋常商賈見識不到的計謀手段,以及那些犀利刁鑽的思考方式。
她單手托着臉問:“你借助水氏織造發展大通絲織,還把湯若固和史泰第任義村栓到一根繩上,目的究竟是什麼?”
“大人們的事,小孩少問,先把該學的學會再說。”于霁塵坐在床邊修着掌心裡的老繭,心裡想着,以後要着重鍛煉笨瓜抓全局的能力,嘴上卻偏要一本正經地扯瞎話糊弄人。
水圖南把寫滿批注的分析書,随手塞枕頭和床頭間的縫隙裡,一骨碌爬起撲到于霁塵身上,佯裝掐她脖子:“你講誰是小孩子?”
于霁塵被撞得歪了歪身子,收起小刀:“你一個還沒二十的小丫頭片子,你不是小孩兒誰是小孩兒?”
算盤精的官話帶着北方口音,水圖南反而越聽越覺得喜歡。
她趴在于霁塵的背上耍賴:“正常的姑娘十五及笄便是成人,你這是在小瞧誰呢。”
好像隻要吃住在一起,親近就是自然而然的。
水家出事後,水圖南并沒有過多地難過,她自幼對水德音沒有倚仗,也不怎麼依賴阿娘陸栖月,反而對于霁塵的信賴逐漸深重,除去阿娘和于粱,沒人這樣好地對過她。
于霁塵每對她好一分,都能同等地換取她的信任與親近。不過這顆心裡究竟蘊着幾成真,恐怕隻有局中人曉得。
水圖南又貼在自己耳邊說話,溫熱的吐息擦過耳廓,于霁塵垂眸看手心,偏偏頭警告:“收拾好就趕緊睡,不睡我可又要考校你了。”
“啊,還來!”水圖南叫苦不疊,飛快撒開手躺回去,嘴裡嘀咕個沒停,“木頭塊,像笨牛,不曉得半點風情,好不容易得了空閑,居然還想着考校我,我怎麼沒得直接去喜歡個教書的呀……”
說到這裡,水圖南忽斷了話音,她臉頰一熱又一涼,是身後之人俯身過來,始料未及地親了她。
“做什麼,非禮呀?”水圖南摸摸臉頰,半扭身看過來,眼睛裡溢出來的笑出賣了她佯裝的嗔意。
“這怎麼能叫非禮呢,好不容易忙完你的正事,看在我無比盡心盡力的份上,你是不是得犒勞我一下?”于霁塵滅掉燈挨着她躺下,一改常态,試探着親吻上來。
共枕這幾日,于霁塵第一次不老實。
可憐水大小姐,在這方面空有“書本”知識無有實際踐行,生疏得不知如何回應,以至于緊張得渾身緊繃。
她閉着雙眼,感受着輕輕的親吻落在眉心,溫暖而柔軟的觸感像被放大數萬倍,讓人腦袋發暈。
俄而,耳垂被粗糙的手指輕輕捏了捏,纏綿的低語響在耳邊,耐心十足:“你怎麼不說話?”
還說什麼話,水圖南被親得心頭直癢癢,像是被人拿着根柔軟的羽毛在來回掃,掃得她想顫抖,緊張得忘記要呼吸。
于霁塵笑着挪開,拽了被子給兩人蓋上:“還不願承認自己是小孩,暴露了吧。”
“我隻是還沒有準備好,”水圖南辯解着暗松口氣,感覺心髒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說我是小孩,就好像你很懂似的。”
于霁塵清晰感覺出身邊人逐漸放松下來,同她鬥嘴道:“不懂不會沒關系,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會學習,隻是不巧,在習東西這方面我好像比你更擅長。”
要是說拌嘴,水圖南可不會輕易認輸:“嘁,光說不練假把式。”
于霁塵唇齒不相饒:“你倒是給個練一練的機會呐。”
“……”水圖南繼續嘴硬,學着之前于霁塵講分析書時說過的話:“自己想辦法練習去,我隻檢收結果。”
“你的意思是,讓我上外面找?”于霁塵竊笑出聲,這些日子以來,水圖南的一步步靠近,逐漸消弭了她心裡曾有過的異樣感。
好像……這樣也不錯。
“你敢!”水圖南落入圈套中,張牙舞爪,像小孩子護自己最愛吃的糖。
沉默須臾,水圖南略感怅惘道:“其實,在别人看來,水園出事,我住進這裡,我們應該早就……連我娘亦拐彎抹角問過我,甚至還問我,以後打算從哪邊要個小孩養。”
陸栖月見過千會,非常喜歡,得知千會婚事不遠,陸栖月更是私下建議,若是千會生小孩,可以抱一個給水圖南和于霁塵養。
“想的倒是挺長遠。”于霁塵顧左右而言他。
“這非是長遠,而是人之常情。”水圖南糾正她。
于霁塵壓壓身上的被子:“要我說,你現在還是專注于如何半個月内寫好織造未來幾年的計劃,還有,想好沒怎麼收拾南城的爛攤子?”
“我困了,明朝再聊。”水圖南始終找不到解決水家問題的最優辦法,抱住于霁塵被子下的胳膊,“睡覺。”
一夜無夢。
·
若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能耐,于霁塵比較昔日同袍楊嚴齊而言,其實存在較大差距。
然而在黨派林立、勢力各異的江甯,于霁塵的到來,有如往個被群碩鼠偷食的糧倉,放進隻從殺伐戰場上下來的,爪牙鋒利且手段殘忍的狸花貓。
這隻狸花貓平常不動聲色,安靜蟄伏在糧倉的“米海稻山”裡,甚至扯了身老鼠皮混迹在鼠群中,因為臭味相投,沒有任何一隻老鼠察覺過它的異樣。
即便是一隻隻莫名出現的老鼠屍體,竟也不能使這群狂歡的鼠輩生出懼怕,“糧倉”特殊的條件和複雜的環境,使得它們對一切有恃無恐。
大通對水氏織造的滲透融合,推行得并不是順風順水,尤其是重新丈量桑林畝數之事。
這天,離于霁塵和水圖南三媒六聘的某個小禮還有四日,上午秋高氣爽,天色晴好,畢稅腳底生風地推門進來,驚訝發現院子裡多了口圓肚大瓷缸,于霁塵正和秧秧頭對頭趴在瓷缸前。
“你來了。”于霁塵看她一眼。
秧秧欣然向她招手:“快來看!”
着急而來的畢稅定定心神,過來一起趴在缸邊看,缸裡有條不大不小的鯉魚正在産卵。
看片刻,她遞上手裡的書信,新奇問:“要把它養在這裡了麼?”
她曉得老于這人不喜歡養活物,秧秧養隻三花狸奴就已老于的最大讓步,怎麼還整上瓷缸養魚了。
“原是去買魚炖湯煮面,無意間看見這條要産卵的,秧秧就讓買回來了,你來的巧,吃過午飯再走。”于霁塵接過信,邊打開看,邊轉身進廳堂。
秧秧獨自看了會魚産卵,踩着點刻去做飯,側廳圓桌前,于霁塵看完信裝之回信封,面色淡靜地倒了杯茶遞過來。
畢稅接下杯子,喝兩口茶潤嗓,解釋道:“信裡說的佟後,是馮錦縣一個大戶,三十年前投在水氏織造之下,專門為水氏提供桑葉,幾年前,水大小姐——”
說着,她停頓一下,瞄着老于神色,改口道:“夫人新掌織造時,曾重新整理各大桑戶擁地量,彼時佟後家的桑林便沒丈量,且當時,水氏是跟着官府丈量田畝的人,一起下的馮錦縣。”
那件事的最後,不僅水氏沒量成佟後家的桑林畝數,整個馮錦縣的田畝丈量都沒能推行下去,負責此事的官員因事故被調走,待州裡衙門催要丈量結果,馮錦縣衙拖不起,便把舊記錄糊弄着報上去了事。
“和現在一樣的手段,”畢稅眼裡掠過輕蔑的譏諷,“佟後安排了個佟家的女人自殺,說是被我們明尺量地給逼的,現下準備擡着棺材去縣衙去叫屈。”
在佟家人擡着棺材去馮錦縣衙門鬧事之前,盯在馮錦縣的飛翎衛暗影,已第一時間把消息傳來江甯,傳給畢稅知。
“不新奇,這是國南大戶們慣用的伎倆。”于霁塵胳膊肘撐着桌沿,一下下啃手指甲。
凡要丈量田畝,大戶為躲避土地清算,便讓家中一個女人自殺,而後說成是為丈量田畝所逼死,擡着棺材去衙門叫屈,再聯合鄉鎮裡有點名聲的讀書人,一起去往上級衙門告狀,最終把負責丈量田畝之官員鬧到撤職,從而阻礙丈量工作進展。
朝廷辦事最是拖不起,時間一長,丈量田畝就不了了之。
大量耕田土地因此被昧在大戶們手裡,朝廷的冊子上分明有那麼田畝,但賦稅卻怎麼也征不夠,最後無奈,隻能加重賦稅,繼續往老百姓頭上平攤。
畢稅思量須臾,又拿出個信封:“這裡面是南城暗影所畫,佟後見水德音的場景。”
狗改不了吃那啥,出獄後的水德音,并未因衙門對他頒布的斥令而有所收斂,在聽說大通融并水氏後,他暗中聯系上佟後那個老狗,目的不用猜就知道。
但這并非是聰明的選擇,大通和水氏織造正在融并中,後續融并結束時,水德音名下的話事權占比雖會降低,但卻将更有價值。
若水德音稍微長點腦子,就該拎得清這裡面的利弊,于霁塵對此特意另外籌謀了一套計劃,以打算在兩家融并結束,商号運作穩定下來後,再奪回他所有話事權的。
沒成想水德音自己主動送死。
“他許佟後什麼好處?”于霁塵翻看着暗影的記錄畫,淡淡問。